椒城---县衙之中,新任知县---马益辙正在书案上阅览一宗案卷,正是一位秀才被革去功名。需知,堂堂秀才不会轻易就被革去功名的,其中原委他并不知晓。但,书案上的案卷阅过他心下也知道了些。
闭目,抬头,深深纳了一口气,他已五十二岁了,考了这许多年才考中进士,为今初来椒城上任知县。
旁个琐务概不想问,他只好奇这位黄宗吉---黄秀才一案。
原来,这黄秀才---黄宗吉是被前任知县报了省里提学官革去了秀才功名,只因,黄秀才牵连数宗案件,数起人命关天的大案。可,月余之后,前任知县竟然打算不日就释放黄秀才。
除非三岁小儿,谁人都猜到其中必有内情,而,这等前后随意的断案实属荒谬至极。起身,双手后负,来回踱步,垂首渊思。
“启禀大人,衙门外有人击鼓喊冤。”是县衙一清瘦年轻差人说话。
马知县从渊思之中缓过来,遂沉声道:“何事,这都什么时辰了?”
那差人立在门外再道:“说是两户人家为了丢只鸡,一户人家的男子将另一户人家的女人打个半死不活,如今打伤人的男子反倒状告被伤女子一家,说是啄伤了自家孩童,瞎了一只眼。”
深吸一口气,马知县若有所思。“那男子一家要状告被伤女子一家什么?”
“说也要女子一家其中一人瞎一只眼来抵偿。而……”话未说完,差人又道:“被伤女子的母亲只想向大人讨个公道,旁个没多说。”
“孩童真的瞎了眼?”马知县再问。
“这……这……小人着实不知,只听两家各自说辞,是故……”
“好,本老爷就去瞧瞧。”言罢,马知县这才出门,来椒城出任知县首回断案,他倒要问明、查清前因后果。
……
“白大哥,你贵人多费心,日后我在石郎那也替你多讨几个银子花用。”郑杏娘双眸温软如水,一片讨好的神色。
借着秋风清凉,合着烟月蒙蒙,体胖面肥的白铁匠忽的翕然就嬉皮笑脸,那右手也不规矩,上去就拦着郑杏娘的蛮腰。“杏娘只管放心,这点小忙我……我必然十成出力,保管不日就能放出那个黄秀才。”
“啊呀!要死……”她登时挣脱了他的右手。“姑奶奶的腰也是你摸的?”
“怎么?只兴他石顶富摸得,我就摸不得?他可是有婆娘的人,不像我还孤家寡人一个,你若是愿意,我俩才像一对呢!”他又次欲上前双手抱起面前的郑寡妇。
岂知,郑杏娘也不是年轻的小娘子,风风雨雨的见着的男人也多了去,她不会被这等体貌丑陋的男子占到便宜,连连两个后撤双脚,随即从衣袖之中取出一把梳子使力地打在白铁匠的右手上。
“哎呦呦!我的小姑奶奶,何必这般用力!”他收起双手,右手真被一梳子打痛了,垂眸瞧去。
“老色鬼,我郑杏娘也不是谁都能欺辱的,托你襄事,也没少把你银子,再这般,小心我找人砍了你的双手。”她竟然言辞犀利,充斥狠戾。
咂咂嘴,似笑非笑,白铁匠自知理亏,遂抱拳施礼。“好了,好了,我的杏娘姑奶奶,你就别着气了,你托我办的事,你哪敢大意,我赶明就去找我那表弟,一定想法早些将那黄秀才给放出大牢,这总该行了吧?”
“这自然是好,我还能说什么?只要白大哥尽心尽力,日后石郎决计不会亏待你的。”她心下别提多怡悦,想想自个也能替人释滞,尤其为心爱的石郎就更觉值当了。
一扭蛮腰,转过身,背对着白铁匠,不令他瞧见,得意地撇撇嘴,鄙弃的双眸瞧去来路,她就得意地起步离开,也没和白铁匠最后告别一声。
“呸,下作的贱人,装什么清高,一死了男人就急不可耐地找野男人的不要脸寡妇还在你白爷爷我面前洋洋得意。好,哼哼!想让我说好话,那是你在做梦,我明儿个就让我表弟多说些黄秀才的坏话,拖他个十天半月的,看你还不得乖乖再来求我。”垂眸又次瞧了眼右手。
窝了一肚子火,这白铁匠一路蹒跚行步朝家里折返,一壁左思右想,心里似乎遭受莫大的中伤,夜幕茫茫,月色也没了踪影,只留他渐去渐远而越发模糊的人影……
……
“哈哈哈……”石顶富双手拿着信函,眸中含光,隐约渗出几滴泪儿,吸了吸鼻子,他乃男人大丈夫当然不能丢人现眼,让妻子瞧见这般,遂眨了眨双眼,定了定心神。“意儿懂事了,哈哈哈……他懂事了……”
“你傻笑作什么?意儿此去已浃月,也不知他出门去作什么缺德事,学业不见长进,游山玩水倒是在行了。”孙桂花狠狠地瞪着石顶富。
一脸欣怿,他依然细细瞧去信函之上,纸上写满意儿的关切之词,竟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劝勉用语。期盼父亲不要日日饮酒赌钱,还要父亲多用心筹划坐贾之道,免得外出受那风餐露宿之苦。当然,意儿并不知道父亲在外从什么商。
天下间唯父母之心最为真,石顶富细阅驿使送来的信函,此刻从信函之中得知意儿原来是去了繁华之地---开封,意儿在信函之中提及开封乃富庶宝地,满街都是商肆,千帆塞河,万户相连,物阜而人兴。
虽然石任意并未全然告知父亲他在开封做些什么,但也提及在开封俊游了十来日,即将归来。
摸了摸自个的衣袖,其内还有几两碎银,石顶富叹息一声,当时意儿匆匆出门,他这个父亲也没多把几个银子与意儿,就不知意儿在外可吃的饱,宿的暖。
“我要去娘娘庙了,亭午你自个去吃酒吧!”这婆娘见夫君不理她,也没心思与他多说那许多废话,反正她只想自个能为夫君再生个孩儿,她对石任意可谓厌恶至极。
“桂花你且等一等,为夫要你随我一道去外头处事,今儿就别去娘娘庙了。”
“你让我一妇道人家出去处甚事来?我托人打听才盼到今日,你可知,云游归来的甘道长就在娘娘庙里?”孙桂花眸光透亮,说到甘道长她就满心希冀。
石顶富当然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甘道长,但从未亲眼瞧见过那位神人,他从旁人口中所知的能施起死回生之术的甘道长云游归来椒城,倒令他大为吃惊。
“桂花,你说世间真有起死回生,长生不死之术?”他暂且敛去念子的思绪,转回眼前,双眸充斥疑惑不解。
“那还用多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夫君,你想想看,甘道长若无神法,怎会受人传颂?我听人说她天生面容慈蔼,自幼便聪颖过人,只用两年光景便熟读四书五经,乡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与她辩论却不是其对手,之后逢人便夸她乃世间难得的才女。可惜了她的女儿身,无法步入仕林,针黹活计总觉着埋没了她。好在……好在她悟出道法,从此高飞远举,道法越发精进,竟个纯熟。有了本领,起死回生对她而言恐怕不算难事。”孙桂花也是从旁人口中知道甘道长的过迹。
“嗯!”他点首,略思忖。“桂花你说的兴许不假,不过,为夫觉着人生人死,乃是天道,怎会谁人随意违逆天道呢?再有神法的人或仙都不该与天过不去吧?”
“胡说什么?”孙桂花双眸忽地多了几分冷峻,侧过身去,瞧着门前,稍假忖度,她便道:“老天爷最见不惯人世间的凄凄苦苦,不过是派出仙人来搭救凡间,只消心诚自有神仙帮衬,若是心中毫无诚念,你还指望谁来替你做主?”
她求子心切,石顶富自然深解她对甘道长的希冀。然,对他而言,有了意儿这个石家的子嗣,他已经不怕石家没后了。孙桂花执意要去求子他也不会阻碍,若能多子他当然会乐见其成。
今儿,孙桂花将独自前往娘娘庙,她情知夫君心中不在意她能否再生子,与其迫使二人一道,不若心诚自个独往去求。
见着夫君未再说辞,索性她一转身,叹了口气,就欲离开。
这当口,石顶富突兀说话。“桂花,你去去就回,我去县城办些锁务,今晚迟些归来,若是耽搁了,明日一早才能赶回,你且将家中庶务悉心料理。”
听夫君说话,她略沉吟,转身相问。“夫君为了黄秀才的事?”
他听言立时低垂了眸光瞧去地上,而后摇摇头。“非也!为夫是见一位远道而来的客商,想着怎么多做些买卖。”
不为黄秀才,转了转双眸,女人家致密的心思她也该断定了夫君的话,只是可惜了……
既然已经说出,孙桂花也不想多问,她满心只盼能怀上石家骨肉,嘴角一撇,再次转过身去,一个姗笑,她起步……
瞧着孙桂花的背影,他有些怅然,人世间诸多不自在,哪有轻而易举的事?他不过一盗贼而已,当下,官府并不知他的卑劣的行迹,这也包括妻儿都蒙在鼓里。
忽地,他冷笑了起来,家中无人,只他一个,越笑越觉着人世间的种种都可笑。深深纳入一口气,又度展开手中的信函,只有这信函令他眉宇之间多了一丝和煦神采……
……
飙风起兮盲云攒聚,柯枝摇兮落英魂去。飞鸟惊兮乱入山间,路人忧兮趱程无序。尘嚣聊虑,闲步竹林柳堤。嘘歙灵气,洇润心田淹息。
他摇头晃脑,执起手中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而后放下茶杯。
瞧着自个一时兴起写下的字句,一位端淑的女子就在他心中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的举手投足都令他适意,而况每日都结伴同行,久之则越难以说清道明对她的片刻都难忘之心。
可怜她?绝不!她乃千金小姐,为了寻找心爱的男子从相距千里之外的椒城赶来昌隆的开封,如今十多日里已寻遍了开封的街头巷尾,依然未能寻得张公子的半个人影。虽然他与张公子算得上朋侪,可惜交集稀疏,也没甚情谊可提。而对一心念着张公子的于小姐却生就一丝难以启齿的心境。
对她动了心思?或许是!他不敢去多想,亦不便不想。
笔法苍劲,虽然年岁轻轻,石任意自幼颖异常人,诗词歌赋皆能通悟,写字自不在话下。
心中飘过一缕清香,是茶水的香气入了心田,即将结果开花。然则,烦扰愁结令他难以释怀。
今日,他与她们主仆二人未再一道去四处打探张公子的下落。因着,彩云有些私务需办,遂独个外出,而于小姐则女儿家自然不能与石任意独处一室,只好留在厢房。是故,他无所事事便行步竹林柳堤,在秋日渐渐寒气加重的时节不想一阵狂风大作,行将大雨来临,却没想,狂风之后待雨无果,遂乘间踅回投宿的店中。这会,他一人待在自个的厢房之中,无事可做便写下这些字句来。
低头沉湎于自个的思潮之中的当口,一人莲步款款就入了他的厢房,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笔法如此出神,真乃年轻才俊,她还真是头回见着这位好心相助的石公子这些能耐。
“石公子好本事。”于瑶素先个说话。
大惊,他立时抬首,与其双眸相遇,犹如见着秋色晚照,那一池见底的澄莹令他瞧了干脆。
睫翅微微煽动,澄莹的双眸里都是无惧、无避的直视,她盯着他,毫无羞涩。“我担心石公子你一人留在厢房过于孤寂无趣,是故从店家借了琴来让你解闷,不想就遇着公子雅致,写下这些,尤以你这字着实飘逸灵动。”
说话间,朝石任意递过琴去,而她则从桌案上拿起笔来,换了一张宣纸,也写了一首前人的诗句。当然,她并未亲自来作诗,但用笔娟质,行云流水的字也落在了宣纸之上。纤纤双手缓缓拿起,相较了自个的字与石公子的字,果然相差甚远!
又是一个侧眸,清澈见底。“石公子,小女子献丑了。啊!闲来无事,这会彩云又没归来,我一人也觉着无趣,遂来搅扰,还请公子莫要嫌弃。”
他总算接话。“不打紧,于小姐这男儿扮相,也无需担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嘿嘿嘿!”他索性就端来椅子在她身后。“于小姐还请坐下。”
她也不客气,点首,落座。再次瞧着石任意的字儿,越瞧就越喜爱。“石公子,向时,我未从张郎那听来有关你的多少事儿,也不知你的为人,今次一路有你鼎力相助,瑶素才知公子为人。而你如此高深学识,怎地不去考个功名?”
他从未想过于瑶素会说出这些话来。这些可都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依然直立着,怅然的心思就归来,眉峰蹙了些。“于小姐不知,我最厌恶功名。”
她大惊,丹唇又启开。“公子为何厌恶功名?功名利禄乃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呀!”
“梦寐以求?求取了功名又如何?始终难逃凡夫俗子的命运。我……”他稍有些思忖,毕竟与她从未提及过“生死之道”,自个一心想要的已经不是寻常人可领悟的来了。
男儿装束,但她的举止在他面前毫无造作,女子家的纤纤玉手就徐徐落在琴弦之上。“张郎也曾说过厌恶攻书,他想要的不过是平淡的过日子,不求那些个虚名,今日不想石公子也说出此话。嗯……”
偷偷观她,而她口中始终不离张公子,听她说话都仿佛有些厌倦了。但他不露声色,他厌倦的是她提及张公子,若非说及旁个怎会生厌?
“石公子,莫再扫兴了,既然时辰还早,不若就请石公子再抚飞燕留声曲打发这会的光阴。”
“飞燕留声曲?”先前尚喜,今个却莫名不愿再抚弄,奈何心事怎能随意坦露?点点首,他仍旧坐在了于瑶素的侧旁,只得为她抚琴,替她解闷。
曲调不变,二人都算熟识。瑶素不动声色,但,曲调幽幽,渐渐她的瑶鼻不听使唤,自个就酸楚了起来。
他知她心里想念张公子,让他抚琴不过一解她的相思之苦。
可气,那张公子再无人知晓去了何处,她却执迷不悟,为了寻他要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