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说话,石任意听之便晓得是谁了!正是他亲手搭救出监牢的好朋侪---黄宗吉。
旁人也就罢了,黄宗吉乃是秀才,虽然革去功名,但才华横溢,和儿子交集频密,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喜欢儿子深交读书人。
探出头来,瞧见院中的确黄宗吉。“哎呀!是黄贤侄啊!石叔叔我就来。”
拽着儿子就离开堂屋,朝院中踅回。不过,他的双眸似乎没了彩云,只瞧见才俊---黄宗吉。“好贤侄,你来的正好,近来意儿攻书遇着些难解的疑问,你与他商酌商酌。”
立在彩云身旁的黄宗吉登时抱拳躬腰施礼。“晚辈遵命。”朝石任意递去一个眼色。“石兄,特来讨扰,还请勿嫌。”
话说黄宗吉不是在狱中的吗?目下,他怎会好端端就来了石家?……
一切还得从二十多日之前那天石任意跟在刘大身后去了一处说起。
下昼,刘大带着石任意赶去的地方也没甚神神秘秘,不过就是他当街打死了人,被差人拿去,关押的大牢而已。
大牢都能来去自如,刘大所说的权势果然不同凡响。
头回来此牢房,一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算是开眼了。但,刘大则不同,粗衣粗布的,还着满脸髯须,入了牢中,就是犯人一个的模样。
阴暗的牢房之中,刘大双眸扫了扫,这儿是他蹲过的地方。“石公子,你瞧见了,这是我被羁押所在的牢房,今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而后,刘大面上多有得意之色,就在阴暗的光火之下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石任意依然随后,前头是刘大和那狱中小卒嘻嘻哈哈,闲说了些话。当然,刘大并非粗人就愚蠢,但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两碎银递给狱卒。“小兄弟,拿去买酒吃。”
“呀!大叔破费了,多谢刘大叔,多谢,多谢!”狱卒年纪轻轻,怕是比之石任意年长不了几岁,但此人活泛,尖嘴猴腮的,一双黑眼珠转来转去,还讨好的瞧了眼石任意。
此情此景,石任意无话可说,他只需跟在刘大身后就成。此时,他也明了刘大的用意,果然权势可通利诸多,哪怕一个即将被定了死罪的犯人只需有个知府的表兄撑腰,他就能由死刑犯改判为为民除害的英雄,虽然,刘大的确为民除害。更令人难以料到的是,刘大自此便能借着表兄的名号,别说衙门,就是监牢都能来去自如。
刘大满面神采,就对石任意道:“石公子,我还要带你去一处,保管你更想不到。”
监牢都能来去自如,足以令人愕然,刘大还有什么本事令他---石任意为之惊悚的?难不成……
果不其然,刘大要带他去的地方便是本县的“父母官”所在之处,马知县的住处。
为了避嫌,刘大也没过于显摆,这回他让石任意立在马知县住处的门外,只让他偷偷听着屋里说话就好。
“小民叩见大人!”刘大还是懂得礼数的,双膝跪倒就拜。
马知县听闻衙役来报,说那刘大前来觐见,他立时吩咐带来了刘大。
“快快请起!无需多礼!”马知县依然端坐太师椅上,毕竟自个乃七品朝廷命官,在庶人面前还得分个尊卑的。
刘大闻言起身,就从袖中取出一物。“小民知道大人日夜操劳,就怕累坏了身子,遂从坐商那买来高丽上品的人参,还请大人笑纳。”躬腰,双手就递去。
这份上,马知县才笑嘻嘻起身,点首,便接过。“好,有心。”
“小小敬意而已,大人,小民……小民还有件事需向大人禀告。”
“什么事?”
马知县放下上品人参在几案上,坐回太师椅,一伸手,示意刘大亦落座。
在知县大人面前他还算恭维,不曾造次,颌首躬腰,之后才坐在椅子上。
话已说出,马知县亦无躲避之嫌,刘大情知也该好生让躲在门外的石任意瞧瞧了。于是乎,他便这般这般……那样那样……
马知县蹙起眉头,又舒展而开,末了他颌首,应承了刘大的请求……
堂堂七品知县,如今与一杀人山贼私自暗中图谋,实乃荒谬至极……
眼下,黄宗吉躬腰从地上拾起一木匣,就迈步朝石顶富行去。“石叔叔,晚辈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石顶富手中接过,嘴上却说:“贤侄这是作甚?你不该如此!”又佯装推辞,那黄宗吉自然不会接过。
自打一番牢狱之灾,面前的黄宗吉越发损瘦了许多,神情也不似从前抖擞。无精打采,只说了句。“石叔叔可别嫌弃,晚辈来此也是为了与石兄告别的。”
“告别?”“告别?”
石顶富和石任意二人异口同声。
“不错,晚辈打算离开椒城,只怕往后何年何月再归来也没个准头了。”
“宗吉,不至于此,你若有艰难可留宿我家里。”石任意最在意这位好朋侪,他们彼此可谓惺惺相惜,听他这话自然心中不忍。
牵强一笑,笑来亦毫无喜色,黄宗吉摇摇头,眸光之中透出深深感激。“石兄,人世无常,你不必再为愚弟操心,愚弟此去也正为了谋个生路,从今往后,从商路上多了一个黄宗吉。”
他决定从商了?总算放下了?本来二人就对求取功名渐生厌恶之念,这下黄宗吉受其叔叔牵连,秀才的功名也被革去了,或许,从商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自然不用多言,石任意拉着黄宗吉的手。“好贤弟,你我进屋里说话。”
彩云还立在原地,他们对她不理不睬,心下别提多怨气,再者,小姐还等着石任意去接回,她此行不利,如何回去向小姐交代?
“石公子,你……”彩云的右手指指着石任意。
一位是最好的朋侪,即将远走他乡,最后一程,他只想留黄宗吉在家中好好倾语一回。心下顿时没了主意,不知所措呆呆看着彩云。
“莫要做那负心汉!石公子,小姐还等着你呢!”彩云忍住怒火,双眸已含泪而出。
暖日令人惬意,可惜,在这儿的四人皆心不在焉,各自都心生寒意,世事无常,谁能料及往后的改变?
石顶富倚在堂屋门边,右腿仍旧踮起,双手捧着木匣,深吸一口气,再无忍耐的必要,也为了替儿子打圆场,干咳了两声。随之道:“彩云你且回去和你家于小姐说明,改日我儿任意再去和小姐见上。彩云你也瞧见了,今日……今日家中有客到,你这就赶紧回去复命吧!”
“那怎么成?”彩云不好坚忍下去,愤然跺脚,吐纳急促了起来。咬咬牙,她也顾不了那许多。“好一个道貌岸然的石公子,你原来……原来也和那些个伪君子一个模样,枉我家小姐看走了眼,也枉我彩云对你百般信任,呸!呸呸呸!真是……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这个衣冠楚楚的……”
“唉唉唉!彩云莫要信口雌黄,我家任意什么为人我这个做父亲的最清楚,倒是你家小姐的为人……哼哼!她做过些什么……”
“父亲!不要再说了!”石任意突兀咆哮说话,额上青筋暴突。
从小到大,头回见着儿子这份虓怒,而竟然是冲着他。石顶富一个踉跄,木匣没拿稳,自个也因受到惊骇而侧歪摔倒在地。
黄宗吉眼疾手快,也没来得及,但连忙前步,赶紧扶起了倒地的石顶富。“石叔叔慢些。”
不过一嗓子而已,不想腿伤未愈的父亲被吼到倒地,石任意自个也慌了神,双手抖了抖,不知所措瞧着黄宗吉扶起他的父亲。
也是意外,木匣掉地之后自个弹开了盖子,四锭金元宝就滚了出来。
虽然,木匣之中再无它物,但都不是傻子,黄宗吉在落难之时哪还有这份财力?
顾不得旁个心思,石任意颤索地捡起了金元宝,捧起抱在怀中,目光如炬。“贤弟,你……”
石顶富也忘了疼痛,也忘了怒责儿子,他知道,四枚金元宝恐怕就是黄宗吉变卖了家产才换来的。
“贤侄啊!你这……你这实在是太过了!”
双手依然扶着石顶富的右臂,二人已起身,但见,黄宗吉却苦涩一笑。“钱财乃身外之物,与我等读书人而言,这些又算什么?”稍回转了些心绪,他眨了眨双眼,瞧了眼石顶富。“石叔叔,晚辈心里清楚,你们为了搭救我出狱,也花费了不少的银两,晚辈能活着出来,亏得石叔叔和石兄,你们犹如我的再造父亲和兄长,这几锭金元宝聊表感激之情又有何不可?”
“不行,宗吉,愚兄不能要你的金元宝,这……这是你的全部家当吧?你拿走!”石任意坦然说话,毫无遮掩。
石顶富吞了口津唾,瞧见儿子如此坚决,他也该附和才成。“对对对!宗吉啊!你可别拿身家开玩笑,石叔叔我受不起,你……你拿回家去吧!”
“今日既然带来,晚辈已没打算归家,且晚辈已遣散了下人,再无家可回。今个留下金锭,晚辈就要离开椒城了,求石叔叔莫要推拒。”
家道没落的黄宗吉,谁能想到竟然走到这步田地?石任意心如刀割,他救出了好朋侪,但朋侪却匆匆而来,就要远离。
“你说要去他乡从商,难道从商不要本钱?宗吉,你听我一句好劝,待日后你富赡到足以名震一方的时候,你再多赠愚兄金银财宝,愚兄都不会推拒,今个这几锭金元宝无论如何请你拿走,否则,愚兄……愚兄翻脸不认人……”
“区区不过几百两银子而已,你们也别再推来推去的,我家小姐还在等着呢!你们就忍心不闻不问?”于府乃椒城大户人家,几百两银子自不在话下。彩云烦心小姐的秘辛怕是暴露了,石任意还会去接她归来吗?
“暂且无法相问!”石任意正为黄宗吉焦头难额,彩云不好好说话,他焉能不恼?
“你……”彩云终究无法忍受,跳起双脚就是一通臭骂。“不要脸的乡下人,骗了我家小姐的心,得了小姐的人就不闻不问了,你这般伪君子还算个人吗?”
“什么?石兄,你……你与人家小姐已经……”黄宗吉不明就里,甫听彩云的话也大为吃惊。“石兄,那就万万不可了,好男儿理当重情重义,你怎能不明不白就与人家小姐做出……尚未婚配就做出这等事来?现今,唉!……算了,愚弟这就告别,石兄赶紧去接人吧!”
“贤侄莫走!你才来我家怎能一顿午膳不用就放你走!你与意儿从此一别,还不知何时再见,你且宽心留下与意儿说话。”
“石大叔,你……”彩云气到右手直指石顶富。
“我怎么了?不成,就让石大叔我亲自去见于小姐吧!”
石任意、彩云、黄宗吉皆被石顶富的话惊到无言以对,个个张着嘴巴看去石顶富。
蹙起眉头,石顶富瞪了眼石任意。“还不快快有请宗吉贤侄坐坐,你二人好好说说话!”
一方乃父亲的阻拦,一方乃彩云的恼怒,他心里七上八下,对瑶素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隐隐思念,但,黄宗吉即将远行,飘蓬不知何方,就连留人家上昼闲说些话,亭午用个午膳都不能了吗?
于瑶素毕竟还在椒城,一时半会耽搁的起,但黄宗吉一走或许难料此生可否再见。
斟酌再三,石任意听从了父亲的话,他近至父亲身旁,双手扶着父亲,侧颜对黄宗吉说:“好贤弟,愚兄把父亲安顿好,你我就去山中茅屋,我还要与你再抚一回琴,共辩一回人世种种。”
心中亦无限感慨,他即将远行,在被放出监牢之后,还未好生向用心搭救他的石家父子道谢,还没机会向从狱卒那听来刘大的恩人拜别。至于刘大此人,虽未谋面,这份恩情也只有留在心中,毕竟,幕后真正用心搭救他的还是石任意。总而言之,他亦在心死不知何年或是有命出监牢而能重获新生之后,确有心希冀与石任意畅快抚琴,论辩“生死之道”,待一切心愿了毕,他便无绊去往天涯海角,无论生死。
“好!”黄宗吉没再强劝,只不过他权衡之后,谦逊的双眸就瞧去彩云。“姑娘,在下拖累,还请姑娘受我一拜。”说话间,黄宗吉便弓腰施礼。
彩云哪管他是什么人,反正石任意不赶紧去接回小姐,小姐恐怕连死的心都该有了吧!
“拜什么拜!你算什么东西,比我家小姐还金贵?”面红耳赤,彩云已乱了心神。
还未待石顶富动怒,那黄宗吉已缓缓朝向彩云迈步,近至院中。黄宗吉便又度施礼。抬首,满含歉意的眸光。“姑娘,在下罪过,万万请姑娘饶恕。”说着,他又轻轻垂下了头。“姑娘放心,在下只耽搁石兄一个上昼,到时,在下便离开。下昼,就让石兄去接你家小姐可好?”
下昼?是啊!人家就要离家远行的人,而况,再怒不可遏,她方才也见识了这位黄公子奉上的四锭金元宝,而石任意还说是这位黄公子的全部家当,看来其中必有根由,她历来未从石公子那听说过,亦不便多做妄断。
“下昼若石公子无情无义,不肯再去见我家小姐,有心抛弃我家苦命的小姐呢?”彩云双眸泪未干,反问黄宗吉。
“我一定去,彩云放心。”是石任意断然的启口说话。
冷眸侧看去,彩云点首。“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盼公子莫做那小人。”
再多逗留已无必要,彩云一个转身就走。
石顶富那是气到吹胡子瞪眼。颤抖的左手指了指彩云的背影,最终还是没说出动怒的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