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殷五娘顿时止住了泪眼,冷笑一声道:“让我做你的婆娘,也就是让我抛夫弃子,你说说我还不能有个常准了?”眼中盯着金镯子便道:“跟了你,我便是个无家可归的女人,你若日后亏待了奴家我,你让奴家我便没了活路。故而,奴家要你今日就对天起誓,往后都要善待奴家,否则必遭天打五雷轰。”
“啊!”他大惊,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
不待他多思量之际,她又来。“我那死鬼丈夫虽然没甚本事,对我也没良心,不过,念在我同他十余年夫妻的情分上,我也不能看着他没了我这个持家的能手而活不下去,因此,石大哥,你就看在我的份上,把他几十两银子让他自个谋条生路算了。”
石顶富微微颔首,算是应承了。不过区区几十两银子,他如今再难,家中还能拿出。
岂料,正当石顶富满心欢喜,以为将这妇人利飕收了的当口,她再度启口。“哎!那死鬼我是跟他受够了罪,但两个年幼的孩儿是奴家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石大哥,你切切要替奴家想想,两个孩儿没了母亲,日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于是,奴家觉着,你......石大哥你哪怕倾家荡产,至少该拿出个三五百两银子给我苦命的两个孩儿。自此......”
“你胡扯些甚么?”石顶富再也听不下去。
三五百两?如今家中顶多只有一二百两银子,这妇人得了金镯还不知收敛,狮子大张口,简直令人动怒。
原先,瞧见的这妇人勤力活泛,又着孙桂花不知所踪,他才对她动了邪念。可如今她这番所谓的“常准”令石顶富心中怒意生成,恨不能一巴掌招呼过去。
“怎么?......怎么???”稍作苦涩含笑,右手食指便指向他。“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就不肯了,霸占了我的时候你可想过奴家肯不肯?”
“五娘,我......”
“不用说了,你舍不得银子,奴家在你的眼中就是个下贱的妇人,随你耍,嫌弃了便一脚踢开,毫不吝惜。罢了,你也别打奴家的主意了,明儿奴家再也不来了。”
她转身欲走,奈何石顶富这些时日提心吊胆的,殷五娘这般他很难一口应承。
“就知道你也是没良心的缺德鬼,断子绝孙的......”
“混账,你......五娘休要再说及我儿,否则,否则休怪我石顶富没好脾性待你。”
“怎地。你又能如何?你当我殷五娘是随意让人欺辱的?”
“好好好!五娘你先干事,你的话我记下了,容日后再商酌。”
“日后?也成,我还当你家的佣人算了,你可休想再越雷池半步,否则,我...奴家我殷五娘也不是吃干饭的!”
她将右手之中的金镯子送入左袖之中后,恶狠狠剜了一眼石顶富,迅疾回头,快步便离开了石顶富的屋子。
......
县城,刘大的家中,但今日,只有绣娘一人,只说刘大出了远门。慈眉善目,她瞧着年轻男子亦有几分喜爱,便让年轻男子等候,她去了庖房。
须臾,她端来茶水,送来糕点,步伐缓缓而行,面色和煦噙笑,她仍然那么令人瞧见便有亲人的臆想。不错,石任意总觉着她就是他梦中的娘亲。
他起身,躬腰,双手才敢接过。“多谢前辈!”
“莫谢,坐下吃口茶,我慢慢同你说来。”
他依法落座,用了糕点,吃了口茶,而后转过双眸,瞧着如同自个亲娘的妇人,眸光中都是忧愁不尽的神色。
绣娘和善,知他与刘大交好,但数日之前,家中来了一位花白头发的人之后,刘大便与他一道说要出远门一趟,尚不知几时能回,也未交代去作甚。因而,今儿个石任意来此,她无法一时说个清楚。
“晚辈此来本意要拜见刘大哥的,既然他出远门,那晚辈有一句话想问问前辈您......”
“问我?好,你说来听听。”她说话之音不疾不徐。
该启口直接相问吗?他反倒有些犹豫了。“晚辈......晚辈......晚辈自幼便没了娘亲......晚辈曾在梦中见过娘亲的模样,可惜,太过模糊......”
她静听不言,双眸显出慈蔼神色。
“我从未见过娘亲长相,只是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的大抵模样。”
她仍不插言,耐心听他慢诉,但她应是心怀了几分轸恻,微微一叹。
他吁了口气,又言。“父亲说过,娘亲勤劬,终是累坏了身子,一病不起,而后亡故。”
在他转眸瞧了她一眼之际,她秀眉一蹙,这才接话。“那你家中可有你娘亲的画像?”
苦涩的模样,只好摇摇头。“娘亲勤俭持家,又怎舍得花费银子让人为她作画?”
绣娘轻轻颌首。“石公子,你同我说这些......”
他立时起身,躬腰施礼。“前辈莫怪,晚辈也只是觉着前辈面善,好似梦中所见的娘亲模样。故而......”
她闻言,心中的疑虑顿时清晰,面色和悦。“哦!你把我当做了你过世的娘亲了呀?”
他点首,双眸低垂,瞧着地上,傻傻的,眼泛泪光。
“好苦命的孩子,你把我比作你的娘亲,那以后你就改口唤我娘亲好了。”她大喜,怡悦更甚。
他吸了吸鼻子,右手抬起,揩拭了眼中的泪水,而后连连点首。“晚辈......晚辈不知娘亲......”
“好孩子,我儿......”她扶着他,示意他落座。“无需客气,坐吧,今日真是喜煞我也!可怜我这般年岁已难怀胎生子,老天不薄,又将你带到我这来,还认了我做娘亲。好,我......娘亲我求之不得呀!”
话说女人家一旦心中感触,那泪儿如何止的住?她呜呜咽咽便对石任意哭诉了曾经的遭遇。
原来,绣娘年轻岁数的时候,曾嫁了一位外地商客,并育有一子,可惜早夭,商客不久病故,直到她遇上刘大,且刘大在她危难之际搭救了她,适才对刘大这般粗壮的男子心怀感激,二人你来我往,不久便好上了。一个夫亡,一个多年未娶,二人情真意切,虽未大张旗鼓操办婚仪,只有二人对着天地跪拜,就算成了夫妻,从此后,二人恩恩爱爱,平淡度日。
石任意听来,甚觉刘大之所以能改邪归正,全然都是绣娘的功劳。若然,恐怕还在江湖飘零,不知何日就如同何重越那般随时都有性命之危。
世间总会变换难料,今日刻意前来拜求刘大帮忙探问一番秋闱之事,怎料到,刘大未见上,绣娘就成了他娘亲。
不过,虽然二人以母子相称,但任意还有一件要事已到了不能不办的地步,那便是于瑶素。
既然认了绣娘做母亲,他对她亦不再隐瞒,直言不讳,是故,便将他如何同于瑶素相识,直到二人私会越轨,再之后,由于父亲、继母从中干涉,他同于瑶素一时难以婚配,加之,于瑶素那些过往,他亦无法不多了几分心思。
绣娘闻言,秀眉不禁高蹙,她右手一拍自个右腿。“哎呀!傻孩子,照你这般说话,于瑶素定然与张公子早就好上,干出那不轨的事来,我儿你真真傻子,捡了个破鞋而已。”
如此断定,昔日,父亲规劝,他还疑惑,今日,绣娘的话他不再怀疑。
于瑶素早已是不洁之人?可她处处令人瞧见都是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举手投足都令人瞧见便生就爱慕之想。怕是她故意为之迷惑了他。
自个真的是傻子?只会攻书的傻子?
可,于瑶素无端失迹数月,想来蹊跷,总觉着并非厌恶了他---石任意,其间恐怕还有令人不解之惑,若能打探清楚,疑惑才能解开。
“娘亲,孩儿暂且不去计较她的过往,瑶素失迹这几月,孩儿都心神不宁,常在梦中瞧见她满脸血污,会不会是?......”
绣娘心下一凉,听他这般说话,也该多多斟酌。
她起身,屋里来来回回踱步,约莫过了些时候,她大抵有些见解。“任意莫担忧,为娘有法子,你只管安心攻书,以图秋闱榜上有名。”
“娘亲有甚法子?”
她笑道:“傻孩子,于家乃椒城大户人家,为娘虽然身份卑微,但同于府里的下人婆子倒也认得几个,我去问问她们必然知晓些。”
“不错,娘亲所言极是,于瑶素究竟是不是在府上?若是......若是她不在府上,恐怕已经遭逢不测了,到那时,孩儿乃至孩儿的父亲只怕难逃于家的追讨,孩儿也更是愧对她对我的一片深情。孩儿......孩儿听从父亲的说辞,断定她已回到于府,待孩儿秋闱之后榜上有名,于家老爷、夫人才肯将瑶素嫁给我为妻。”
“于瑶素不知在不在府上,但为娘大抵知晓些于家的事。”她估摸着面前傻傻的他历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晓得攻书,自然对于府毫不知情,遂多说些让他听听。
原来于家乃椒城坐贾大户,于老爷同夫人共育有两子,而于瑶素则是偏房所生,瑶素同母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已远嫁他乡,妹妹尚幼,可惜偏房的亲生母亲已离世。至于他二位哥哥,一个在湖广某地做个七品知县,另一位哥哥则随着于老爷从商。
绣娘说了一通,石任意到今时今日上才大抵知道了些于瑶素的家世。细细想来,于府老爷、夫人曾去过他石家,那会儿,于瑶素唯唯诺诺在于夫人身旁,如今想来便有了道理,毕竟不是夫人亲生,念在其亲生母亲离开人世,故而,于夫人才陪着于老爷一道去石家兴师问罪。
正室也好,偏房也罢,无论于瑶素是谁所生,她于瑶素终归是于老爷的亲生女儿,身骄肉贵,千金小姐假不了。
于家小姐去了何处?总该有个因故,否则他岂能脱得了干系?
春日萌生情愫,他记得与她卿卿我我,但春日已过,秋日时候,美人儿毫无音信,他却赶上秋闱之重任。
无论如何,关乎石家兴盛与否,他不顾自个,也要顾及父亲的殷殷嘱托。
“如此,还请娘亲替孩儿多多探听些消息,待秋闱之后,孩儿都要寻着瑶素,孩儿与她......与她......”
说来,今个才认了个儿子,她总不能立时便言词规劝,单凭石任意的话尚不好定论,暂且帮衬着打探些消息,容日后再说不迟。
“好,任意放心,这事包在为娘身上。”
......
话说,石任意并未同绣娘提及希冀刘大帮衬他秋闱出力之事,他决心已下,一切都将仰赖自个。托付绣娘查探于瑶素下落之后,石任意匆匆便离开县城,赶回山林茅屋。
许久也没来过了,瞧着茅屋之中落叶堆积,他拿起扫帚,一气清扫了干净。
已是汗如雨滴,他坐在院中柴桌旁,沏了壶茶,取琴来抚。
秋日清风滑过,满身凉意,一壁抚琴一壁追惟,渐渐他已感心猿不宁,琴音化作思绪万千,此番情景他的心里却并非为着不知踪迹的于瑶素,而是只一回谋面的甘坤道。
浩慨之下,一根琴弦生生被拨断。他则呆若木鸡,双手停辍,仍旧呆坐不起,双目失神,盯着琴弦。
苦读诗书、杂书,他便知晓古来多少英雄豪杰,多少文人雅士,生时风光无二,受人追捧,到头来终是一死,皆归于尘土之下,从无恒常之理。
活在当今,又听闻多少儒林才子,到头来大多拓驰不能自己,而后体悟,遁入山林,避世于过着寡淡的日子。
自个在父亲面前说过的,他会替石家争口气,并非为了做官享福,他知,为官也可为民尽瘁。
诚然,他之所以不再留念为官之道,而在乎行商之想,便是他对尘世的失望。身边朋侪及所知的略有交集的那些读书人,出仕一方的尚是寥寥无几。而为官之后,惜时所谓的交集便一文不值,除非也要与他们一般都步入仕林,否则便不再往来。
人情淡如水,轻易流去不知归来。
许是想多了,多时仍然呆呆愣愣的,而他不经意之际,有人已赶来他却不知。院门未锁,那来人自个便能自如进入。
一缕淡雅清香渐入鼻息。啊!似曾嗅见过,着实非同一般的香气。不错,是她......
来人正是一位中年坤道,但她绝好的容貌,细细瞧见才发见比之于瑶素而言更加质美。
慌里慌张,他知道她来了,失神的双目抬起,恰巧就与她四目相对,还是那么出尘非凡,仙风道骨。起身,施礼便拜,岂料慌乱之时茶水便被他衣袖从柴桌上打落在地。
瞧见此年轻后生的模样,坤道抿唇浅浅一笑了之,拂尘一甩,而后她便回之以礼。“石公子别来无恙。”
石任意待客倒不痴傻,举手投足之间都不失儒雅风采,抱拳拱手之间亦言辞妥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前辈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客气了,石公子,贫道又来讨扰,你若不嫌,贫道便感激不尽了。”
“岂敢!前辈光驾,乃晚辈之幸,晚辈求之不得。啊!前辈快请坐下,晚辈这便去沏茶。”
“有劳。”
他步伐轻快,旋即将摔坏了的茶具清理干净,而后去了茅屋之中。
说来也奇,自打上回逃暑恰巧到此之后,她虽然归去娘娘庙一心修道,但时时亦能惦记一位俊雅的年轻男子,尤以他的“生死之道”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年轻人才华横溢不说,这份悟性实乃世间少有,若是加以点化,日后必成大器。故而,她又随意赶来试试,若他归家不来茅屋也就罢了,若是有缘再见上,她会与他攀谈一番,授他一些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