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骆思恭一声领命,几个锦衣卫抬着一个木制的古怪刑具,走上了大殿。
杨涟面沉如水的跪在地上,一颗心却深深的沉了下去。
这是刑具!
万历皇帝竟然要在这皇极殿当众行刑吗?
虽君父昏聩至此,我杨涟却仍旧不悔!天下人不敢言,那我独言!
但君父要真的在这召集群臣的庄严肃穆之地,行刑讯折磨之事,那史书上又会如何记载这位君父呢?
我杨涟虽死不足惜,但陷君父于不义,亦非我所愿也!
杨涟在看到刑具的那一刻,心里已经转过许多的念头。
方从哲看到这刑具,却连跪都跪不稳了,连忙高声疾呼道:“陛下!杨涟虽以下犯上,但仍怀有为君父解忧之意、怀有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在这皇极殿内,岂可动此私刑?陛下三思!三思啊!”
站在勋戚班首的英国公张维贤也踏出一步,跪倒在地,沉声道:“陛下!杨涟以万不可对君父之言对待君父,无非是以邀直名罢了!陛下若是……无端落个杀谏臣之实!还请陛下三思!”
英国公掌管京城内最强大的京营,自成祖时,第一任英国公张辅,随成祖靖难身死,被追封为英国公后,其一脉一直都对朝廷忠心耿耿。
张维贤一站出来,后面也有不少的官员、御史纷纷跪地,请求陛下三思。
倒不是为杨涟开脱,而是不让陛下在这个地方动刑。
眼见底下跪着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万历皇帝的脸色也逐渐变得潮红起来。
他扶着龙椅扶手缓缓站起,大喝道:“来人啊!”
杨涟闭上了眼睛,准备领死。方从哲也几乎跪不稳当,浑身颤抖了起来。
英国公和其他跟着跪倒在地的官员们眼里也泛起绝望的神色。
等万历皇帝这一声大吼之后,从后面走出来几个小太监,在万历皇帝身边站定了。
万历皇帝看着他的臣子们,缓缓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摘下朕的翼善冠!脱下朕的滚龙袍!”
众臣子听闻,皆是一愣。满朝文武仿佛傻了一般,鸦雀无声。
身后的几个小太监手脚倒是麻利的紧,他们摘下了万历皇帝的翼善冠,又脱下了他身穿的明黄色滚龙袍。
这时,一身白色小衣的万历皇帝轻声说道:“将朕的冠冕和龙袍置于刑具之上!”
几个小太监应该是早就得到了吩咐,他们走了下来,在满朝文武惊诧的目光中,将冠冕和龙袍都放置在了刑具上。
如此,仿佛一个稻草人般的木架子,静静的矗立在这庙堂之上。
杨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心里一暖,滚烫的泪珠从他双眼流了出来。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直响,嘴里哽咽“陛下!陛下!”
这时,万历皇帝慢慢的说道:“朕二十年未曾上朝,以致朝纲废弛、民不聊生、辽东建奴占据我大明城池,屠戮我大明百姓!罪不在群臣,罪在朕躬一人!”
满朝文武皆尽跪倒在地,其中颇有些还怀有忠君体国之心的臣子,他们的心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有个别年纪大的臣子,见到此情此景,又想到万历初兴的那些年,激动的哆哆嗦嗦的直喊“陛下啊!陛下!我大明复兴有望了!”
“骆思恭!行刑!”
殿门口的骆思恭脸含热泪,跪倒在殿门口,口中直喊道:“陛下!臣……臣万死不敢奉诏!”
万历皇帝慢慢的一步一步,从龙椅上走了下来,走到骆思恭面前,“唰”的抽出了别在他腰间的绣春刀。
又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那龙袍之前,仿佛是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一般,狠狠一刀刺在了龙袍之上!
锋利的刀锋毫不费力的穿透了龙袍,万历在刺穿龙袍后,将刀掷于地上。
又在群臣们激动的哭泣声中,一步一步走回了龙椅。
看着底下跪着的群臣,万历皇帝说道:“万千罪责,罪在朕躬一人,与群臣无关。”
方从哲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膝行上前,重重的一叩首,嘶吼道:“陛下,臣有本奏!”
万历坐回龙椅上,朗声道:“方爱卿请说。”
“臣奏请陛下,请陛下派范景文前往两广募兵,还请陛下应允。”
万历望向范景文,问道:“范景文,你可愿往?”
底下一个跪着的臣子一抹眼泪,叩头在地朗声道:“臣定不负圣恩!请陛下应允!”
万历点了点头,说道:“准!”
方从哲又道:“内阁缺员,还请陛下补充阁员。”
万历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说道:“不知阁老推举何人呢?”
“臣……兵部给事中杨涟机敏干练、忠公体国,臣冒死请陛下赦杨涟大不敬之罪,准予入阁!”
满朝文武一起停止了啜泣,静静的等待着万历皇帝的答复。
没想到的是,万历皇帝没有丝毫的犹豫,等方从哲刚说完,便立即道:“准!”
杨涟在队列末尾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本来抱着必死的决心,想用一道奏疏将万历惊醒。
料定自己必死无疑的,没想到陛下竟然丝毫没有怪罪他,反而将一干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还以衣代身,受此一戮!古今以来,有何人可以做到如陛下这样般?更古未有!
陛下实乃天下第一纳谏之君!
杨涟叩首道:“臣冒犯陛下天威,万死莫恕!然陛下已赦了臣之罪,臣惶恐!但就因为如此,臣更有话要说!”
“准!“
杨涟直起身体来,双目含泪,直视万历皇帝,一字一句说道:”臣奏请陛下!请陛下将矿税、盐税司理权还给国库!“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万历皇帝中后期,已经将这矿税、盐税尽收于内帑,派遣宫里的太监下到地方巡盐、巡矿。每年的这两项税收占了朝廷总收入的三分之一!
但税银却都纳入了万历皇帝自己的内帑之中,属于皇帝的私有财产了!
到后来,巡盐、巡矿的太监们个个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打着万历皇帝的名义,收刮民脂民膏,个个都是富可敌国!
又在民间作威作福,六部及内阁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之。
因为,他们是万历皇帝亲手扶植出来捞钱的。
杨涟骂完陛下不说,现在还要动皇帝的内帑?
还有地方说理吗?弃社稷于宫闱,还有更难听的话吗?
意思就是,你光顾着你床上那点事了,这朱明天下要是不要了?
即便是这样,皇帝依然没有动他,现在竟然要把手伸到皇帝的口袋里面,往外掏钱了?
方从哲听完,内心也是十分的忐忑不安,生怕万历皇帝再雷霆一怒,今天的大好局面可就一朝丧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