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世贤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这位在萨尔浒血战中幸存下来的将领,迎来了人生最灰暗的时刻。
这一整晚,他们都不敢稍有歇息,催使着座下的战马玩命的驰骋。
铁岭城头的守军,在老远就看到了这支队伍,急忙吹响了号角。
等他们一行人到达护城河边,铁岭已经收起了吊桥。
他们奔跑了一整夜,又冷又饿,许多人都支撑不住,掉下马来。
王化贞身上胡乱穿着士兵允给他的衣服,在马上大声的呼喊道:“本官乃是辽东巡抚王化贞,请速开大门,本官有紧急军务向熊经略禀告!”
城头上的熊廷弼收起手里的千里镜,朗声说道:“放下吊桥,请巡抚大人上前答话!”
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吊桥在他们眼前缓缓放下,但大门却依旧紧闭。
王化贞无奈,催马上前走过吊桥,来到城下向上喊话道:“熊经略!沈阳已陷入建奴之手!情况紧急,请速开大门!”
熊廷弼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说道:“莫不是那孙得功、李永芳二人诈开了城门?不然,沈阳兵精粮足,又有你这位小诸葛巡抚坐镇,安能有失啊?”
王化贞臊得面红耳赤,做不得声。
毛文龙看到后,立即向熊廷弼建议道:“经略大人!沈阳若失,那铁岭恐危险矣!何不放巡抚大人入城,一问究竟?”
熊廷弼听闻,却是瞥了毛文龙一眼,说道:“毛游击!你要明白,如今你可是在本经略帐下听用!”
“沈阳陷落,天下震惊!此时岂可意气用事?”毛文龙一脸不可置信的回答道。
熊廷弼却是冷冷的“哼”了一声,再也不理会毛文龙,而是向着王化贞喊话道:“本经略多次劝告于你,那孙、李二人绝不可信!如今如何?辽东局势糜烂自此,皆因你王化贞而起!”
王化贞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跟熊廷弼闹这么大的矛盾。
沈阳沦陷,他确实应该负起全部责任不假。但熊廷弼却丝毫不以家国大事为重的态度,让王化贞是暴跳如雷。
他现在既无兵、亦无将,连衣服口粮都没有。
可熊廷弼既不放他进城,也不跟他商议后面应该如何。这样的态度深深的让王化贞齿冷。
王化贞见状,冷哼一声说道:“本巡抚丢失沈阳,自有朝廷治罪!你熊蛮子下场又会好过我多少呢?”
熊廷弼在城头上却是哈哈大笑,他看着底下人困马乏的几十个骑兵,扭头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城头的士兵们取过一包衣物,从城头上扔了下来。
随即被扔下来的还有十数个水囊和一大包的干粮。
王化贞不明所以,上前拆开那衣服,却气得差点就脑淤血了。
里面全部放着的是女人的衣服!马面裙什么的!
王化贞拾起几件衣服,牢牢的裹在身上,又将水囊、干粮放在马包上,转身骑马便走。
贺世贤也没有想到,熊廷弼竟然如此不识大体。
他们是败军之将不假,但他们也有铁岭所不曾掌握的情报!
再不济,他们这十几条汉子,也是守城的生力军不是?
贺世贤没有王化贞这般唾面自干的养气功夫,他冷眼看了一眼城头的熊廷弼,抽出腰间的匕首。
一声脆响,他用匕首切下了左手的小指,扔在了地上,又随意拿衣服包扎了一下,对着城头朗声道:“熊经略!贺某今日断指为誓!不血此辱,誓不为人!”
王化贞收拾好包裹,也放弃了前往开原的打算。
因为开原是杨延宜发家的地方,他不想再去那里受辱,而是准备返回宁远去。
“贺总兵,随本巡抚前往宁远示警!”
贺世贤却将匕首入鞘,盯着王化贞恨恨道:“贺某贪杯,已经酿成大错,不敢再耽搁巡抚大人的前程!”
说完,一拨马头,向着开原的方向拍马便走,他麾下的十几名士兵也随他而去。
王化贞再度看了一眼城头上的熊廷弼,二话不说,独自一人一骑,向宁远的方向去了。
熊廷弼思考了片刻,说道:“召集众将议事!”
三通鼓罢,熊经略的帅帐内,已经站满了几十号将领。
他高坐在帅位上,朗声说道:“王化贞那个蠢货丢了沈阳,我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啊?”
他麾下的将领,绝大部分都是新进提拔起来的,之前都是一些小旗、把总一类的低级军官,又何曾参与过这样的决策?
毛文龙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踏出一步跪地朗声说道:“经略大人!末将认为,沈阳既已陷落,相救无望矣。如今应该立即与开原联络,互通有无、死守铁岭,以待援军!”
铁岭是从建奴手里收复的,城内老弱已经尽数被屠杀,精壮、粮草也被建奴掳走。
虽然后来熊廷弼积极收募流民、修缮城池,但总体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铁岭招募的两万新军中,只有不到五千人是上过战场的,其余的压根就是老百姓,这五千人还是熊廷弼当初带过来的。
所以,现在铁岭面对的问题就是,粮草不足、兵员虽众但未经训练,军事素质基本上全无。
开原独悬于外,城内的兵源在萨尔浒之战中消耗殆尽,杨延宜返回京师又带走一部分。
而辽阳陷落后,流民又大都被沈阳、铁岭两城所吸纳。
开原正好相反,因为开原周氏为建奴准备的粮草未及交付,所以他们是粮草充足,但兵员却十分稀少,只有不足五千人众。
可以说,毛文龙这个看法是正确的,也是目前的唯一解。
现在虽然已到了三月底,但天气依旧十分的严寒。城头的冰块尚未消融,建奴攻城也会受到阻碍。
并且,他们现在有了开原提供的军火,若是能将士兵勾兑给开原一些换取粮草,事情尚有可为。
熊廷弼脸色阴晴不定,思考了许久之后,缓缓说道:“此事由王化贞一人而起!辽东局势糜烂至此,皆因朝廷识人不明,任用这样一位草包所致!”
毛文龙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他有听闻熊廷弼是个气量极小的人,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的不识大体。
现在还远远不到论罪的时候!沈阳丢了与铁岭无关,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朝廷自有公论!
可毛文龙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熊廷弼虽受到举荐,但他却自认为朝廷给予的支持一直不够。
不然,他以经略之尊,竟然会输给小他一头的巡抚。
熊廷弼不知道的是,朝廷在这几天内已经是风云骤变!
朱常洛突然的死亡,打乱了朝廷的安排,也让熊廷弼误以为朝廷不支持他。
召王化贞回京,将沈阳、铁岭交由熊廷弼一人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可现在还没抵达辽东。
就是这个时间差,加上熊廷弼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导致了他日后被传首九边的下场。
性格决定命运,一点不假。
毛文龙说完之后,就默默的等待着熊廷弼的决断。
不料,此公思索良久之后,却是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放弃铁岭,全军返回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