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也觉得丘濬能耐。
    才被提拔，就给了他这么大个惊喜。
    世人都道其初生牛犊不怕虎，新官上任头一把火就点到了皇后祖父身上。却不知人家目标忒大，区区汪家，不过开端而已。
    丘濬真实的目的在于税法，在于抑制土地兼并。
    这洋洋洒洒上万言的折子上，句句都是由汪泉案所引发的，对于税法的剖析与改进之法。
    务求更真实、简单且利国又便民。
    民以食为天，食以土为本。
    在丘濬看来，土地是发展农业生产、养育百姓与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和富裕的基础。
    因此上，土地兼并必须加以遏制！
    大明土地上，绝不能出第二个、第三个、第许许多多个汪泉。不然百姓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变成流民隐户，不但赋税有失、人口有失，还易滋生盗匪甚至激起民变。
    届时朝廷派兵镇压，难免要给百姓多加赋税。百姓不堪重负弃地而逃，变成新的流民。官府又得多派兵镇压，又需要更多的兵源与军费……
    这恶性循环一旦开启，大明危矣！
    别人瞧了，也许觉着这南蛮子太过危言耸听。亏皇爷宽宏大量，只当他是防微杜渐之言，未曾加以惩处。
    但朱祁钰被梦境示警，知道梦中明末那让百姓雪上加霜的辽饷、剿饷与练饷。
    也知道那摧毁大明的恶性循环。
    因而非但不觉得丘濬危言耸听，心里还暗赞：果然是被后世国内外都夸奖不休的宰辅之才，眼光实在独到，竟似通过现象看透本质般。
    他这某些想法虽难脱前人窠臼，但确实远超今人。
    朱祁钰笑指反对征丁口税，而按土地面积征税那条，丘濬从容作答：“臣以为，土地万世而不变，丁口有时而盛衰。定税以丁，稽考为难；定税以亩，核检为益。”
    一句话说到头，现如今的税法太不完备，也太繁琐了。
    极易被钻空子。
    的确。
    太祖年间定赋役法，以黄册为准。册有丁有田，丁有役，田有租。名目繁多不说，也极易被巧立名目，打着朝廷的名号横征暴敛。
    而且只收实物不收钱，往来转运、仓储等靡费极多。
    相关核验等也十分繁琐。
    后来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雍正的摊丁入亩，都旨在化繁为简。减轻百姓负担，也增加朝廷收入。
    结果……
    得说初衷是好的，起初也起到了比较好的效果。
    一条鞭法，清丈土地，扩大征收面，使赋税相对均平。统一赋税，限制苛扰。还计亩征银，官收官解，使征收方法更加完备。
    雍正时的摊丁入亩，将丁银摊入田赋，废除了以前的人头税。朝廷也放松对户籍的控制，百姓可以自由迁徙，做些短工之类贴补家用。
    配合着摊丁入亩，雍正甚至还有官绅一体纳粮的想法。
    极好，极有前瞻性。
    就是极大损害了士绅阶层的利益，遭受空前抵抗。他跟他的好助手怡亲王胤祥又早早归了天，继位那个……
    咳咳，不说也罢。
    以至于跟一条鞭法似的，落了个人亡政息的结果。
    是，名还在。
    但是已经不是利国利民的良法，而成了贪官污吏盘剥的工具。以至于百姓负担不减反增，无奈间只能卖地依附地主乡绅，成为佃户。
    或者干脆弃了土地，钻进深山大川做流民隐户。
    而流民啸聚，朝廷便为安稳故，试图招抚。但有不得法，便会激起民变。而后镇压，加税，剩下的百姓不堪重负，更多流民产生。更多兵丁镇压，就难免需要更多的银子……
    恶性循环开启，内忧外患之下，大明直接亡了国。
    清也没好多少。
    乾隆还没死呢，白莲教起义之火就已经开始燃烧。后来的天理教、义和团……
    一茬茬的起义跟那地里的韭菜般，也是王朝覆灭的重要一环。
    因为这些，朱祁钰自登基以来就特别重视改善甚至试图消灭土地兼并问题。让耕者有其田，整个朝野都趋于稳定。
    天下安定，则百姓得以繁衍生息。
    自然而然就会迎来人口暴涨，也就能给他实现心中所想提供基本先决条件。
    只是他原本不过是个被嫡母嫡兄防备至深的庶出藩王，学业平平，认知有限。托天庇佑，才有了那光怪陆离的梦境作为示警。
    知道一条鞭法跟摊丁入亩都比现在的两税法要好，也知道基本操作。
    但要怎么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还不落得跟张居正、雍正一样人亡政息，良法变恶法的下场……
    就有点知易行难了。
    而且，在他看来，土地兼并这个问题之所以从古至今都无法根治，还愈演愈烈起来，根子就在私有化上。
    可私有，听凭买卖，就有盘剥。就有兼并与被兼并的风险。
    但直接收归国有……
    这其中牵扯又太多太多，稍有不慎就能让江山换个主儿。
    丘濬哪知道须臾之间，自家皇爷这想法就已经转过了万水千山啊？
    知道的话，胆大如他，没准敢当场拍桌：汪泉等仗势欺人无视律法者，强占民田固然可恨。但各种苛捐杂税才是百姓宁可弃地成为流民，或者主动依附地主乡绅当个佃户的根本原因好么？
    在他看来，就不该重复征税。
    拿粮食做比，既然粮食已经交过税。那么由它做的酒或者点心等，就不该再被征税。
    如此，商品的成本才能降下来，百姓才能得到根本的实惠。
    只是君臣两个一个觉得兹事体大，不宜贸然行动。
    一个则是新官上任便闹出了天大动静，这些日子就没断了被顶头上司反复念叨。为了能继续留在户部完成心中所想，多少收敛了些。
    虽那折子洋洋洒洒上万言，倒也没有忒过激的言辞。
    只以汪泉为例，请朱祁钰下旨警戒，从法律层面上杜绝此类事情的再度发生。
    再借着这个引子，浅谈了下按田亩征税的可能，再有就是对漕运方面的些许中肯建议。
    比如因地制宜，远近异法。
    近的直接修建专门通道，远的直接海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