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丹和泗水距离二十五岁都还尚远,她们现在还没考虑过年满后是否要求放赦之事,可听凌尚宫表明了想法,泗水颇觉诧异:“尚宫就不挂念家人么?”
凌尚宫垂着眼睑:“入宫十五载,倒是极少想念家人。”
映丹却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入宫前母亲抱着她痛哭流涕,父亲虽长吁短叹,话却总往豁达之处说,家徒四壁的困境早已让祖父、父亲力不从心,年老的祖母甚至日日都要外出乞讨,佯装成无家可归的孤老,希望得博得他人的同情,予一口热汤饭,节省她自己的口粮,弟弟们骨瘦如柴,都很羡慕她能够去遥远的皇宫,小选使身着绫罗锦衣,骑着高头大马从门外经过时,他们躲在门缝里窥望,他们坚信住在皇宫里的人,从来都不喝水,是靠肉汤解渴,皇里哪怕柴犬和狸猫,都是膘肥体壮的。
祖父老得已经目盲,坐在破席上,不知在拜着葬身何处的祖先们,口中念念有辞:囡囡要去到好地方了,囡囡总算是能活下来了,三岁时你就差点饿死了,阿翁都甚至不敢去市集上窃半块饼,阿翁知道如果被逮住,我们家就不再是良户了啊,不成良户,子子辈辈怕活不出一个来,囡囡是靠你的祖母讨来的半碗汤饼,活下来的,等的就是朝廷的小选令,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她是被寄予了能够存活下去的希望,远离了家人,远离了家乡,她是活下来了,她的家人还活着么?她甚至不知道归去的路途,她也许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
她现在听泗水说起自己的家人。
“我家有桑田,我阿娘会织锦,我从小也学养蚕,我会帮着煮茧和细缫,我阿嫂那时总会给我做面饭,过年的时候,才会蒸面饼,我离家那天,阿嫂也蒸了面饼,阿嫂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她知道我其实不爱吃面饭,就爱吃蒸饼,她说我今后会有很多蒸饼吃,入宫后,我连蒸饼都吃腻了,可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到阿嫂在蒸面饼,不知道阿嫂现有几个儿女了,我那时也不想入宫,可阿娘跟我说,入宫后我也能穿丝衣了,他们一辈子种桑养蚕织锦,却只能穿布衣,冬季时穿的纸衣,盖的也是纸被,那还得花不少钱,我就想如果日后我能回家,定要让阿娘和阿嫂又穿丝衣,盖锦被。”
没有人问瀛姝。
她们都知道瀛姝和她们不一样,瀛姝哪怕现为中女史,是受了委屈的。
有的人,难以去想象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的人,生于锦罗从中,到底还是要入宫,还是要一次次趟过生死攸关,谁都难断将去向什么样的结局,这也许就是众生平等的体现,悲喜不相通,但悲喜各存。
黄昏时,到了寄宿的官驿。
百余里的路程,快马一日能至,但瀛姝一行是必然需要在驿站盘桓的,此驿位于郊野,看上去倒不残破,但相比起位于城中的官驿来又的确更显“粗旷”,驿站门前甚至搭建着一座禽棚,圈养了不少鸡鸭,而迎出来的驿官……
瀛姝揉揉眼,再揉揉眼。
她被马车颠晕了么?这驿官怎么看怎么像司空月狐。
“王女监眼睛里是进了沙了?”
很好,这话一出,像一剂良药立时治好了瀛姝的“眼疾”,这人如果不是司空月狐,她敢吞下两桶沙子。
“心宿君可真是阴魂不散啊!”瀛姝觉得自己被跟踪了。
“这是何意?”司空月狐挑着眉:“我往丹徒军营巡看,刚才入宿官驿,差遣了驿官去镇上采买,听见外头乱轰轰的又来了一群人,正疑惑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反被质问阴魂不散……王女监可得解释解释。”
正好有个驿吏从禽棚出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赶紧道:“殿下的确已到了半个时辰。”
“今日你们这驿站可热闹了,又多两位殿下。”司空月狐说:“三兄、五弟,这驿站共才两间带火壁的驿舍,咱们今晚可得挤着住了。”
南次见瀛姝斗嘴没斗过心月狐,下意识就想找补回来:“四兄去丹徒军营巡看,轻骑快马哪里需要在驿馆休整,真是太巧合了。”
“一阵间就会下雪了,我可不想冒雪赶路,再说也不是急事。”
瀛姝这才注意天气是真的阴沉,风却变得小了,湿冷之意逼人,确实很有下雪的势态,这难道真是一场巧遇?
“因为我觉得会下雪,说不定还要再在驿站盘桓一日,一问才知驿站备的柴炭不足,才使了驿官去镇上采买,也多得我有相见之明,不然今晚我们可就要挨冻了。”
瀛姝笑着说:“殿下选这个日子出行,可真是会挑好日子。”
“彼此彼此。”
驿吏们很紧张,驿站设办以来,他们还没经历过同时接待过三个皇子,两个“钦差”这样的大规模,带有火壁取暖的驿舍真的只有两间,他们这间驿站之所以会设火壁,都是因为丹徒有个瑶华宫,因此得预备着会有贵胄前往瑶华宫时在此盘桓,可并没有派上过用场,今天真是中邪了。
驿舍已经久无人清理,瀛姝本来也想动手的,却被凌尚宫阻止了:“地面上倒也整洁,就是案架上积了些灰,女监就别耗力了,我刚才去看了下,偏厅里是备着火塘的,女监就先去那里待着,这里有我们拾掇就够了。”
瀛姝先没往偏厅去,她骑着马,跟南次去左近看了看情况。
再往前两里,就能见到镇集和村落,镇子外头设着谯楼,驻着丁兵防范匪盗,冬日的田原四野寂寞,村镇上偶见炊烟,天色未黑,谯楼也没有亮起油灯,暮色竟越发显得冷沉了。
“你为何要去瑶华宫?”南次这才得了时机问出疑惑。
暮色里,瀛姝望着远远的炊烟。
“吕安是司空北辰的心腹。”
“我知道,但你大可不必为此去一趟瑶华宫。”
“我去瑶华宫,是为了不留疏漏。”瀛姝说:“我没有去过瑶华宫,前生也并没有注重宫女之事,高高在上的人,很容易忽视他人的疾苦,南次,我之前一直认为依附贵族的仆役要比平民百姓更易获得温饱安定,像我的家族,哪怕有二世母这样刻薄的主妇,可绝大多数的仆役至少不会忧愁饱暖,不像我们现在目睹的世境。”
她指着前方,那座寂寞的镇集:“看看有多少茅屋,这样的季候,不得片瓦覆顶,一场雪下来,茅屋之下的居民怎么御寒?我现在居住的处所也没有火壁,但不愁御寒,丹映住在宫女的处所,她们至少也有纸被覆体,过去的我因此无法体谅宫人的疾苦,我忽略了,除了饱暖之外,他们会有更多的需求。
人本来就是如此,生活境遇越好,需求也会提升,我们不能因为宫人满足了饱暖的基础生存条件,就无视他们还需要另一些基础生存条件,比如男欢女爱,谁说这只是贵族的需求?宦官、宫女,自来结为对食夫妇互相帮衬者甚多,明里暗中,他们其实需要的就是普通人都需要的慰籍。
无法理解宫人的痛苦,就无法理解他们的欲望,就无法真正杜绝宫人甘为刀匕的患祸,内廷的风纪已经开始整肃,我觉得不能遗忘瑶华宫这样的犄角,我要去看看,我从没有去过的另一座宫廷,没有诸多上殿在,宫人们的生活是否真能简易些。”
瀛姝没有把她的想法全部告诉南次。
她这回想要行险,从吕安身上打开缺口,她的一切动作都必须更隐蔽,因为存在失败的可能,既然要冒风险,她就务必不能拉着南次一同涉险,因此她得隐瞒一些事。
回到驿站时,瀛姝发现小厅里,围着火塘,角木蛟和心月狐已经喝上了酒。
出去采买的驿官也回来了,亲自在旁服侍,那是个清瘦肤黑的中年男子,该已经过了不惑之岁,虽然职位是驿官,但其实也是吏员,还没有达到官员的品级,也永无可能达到,他此时显得异常焦灼,如临大敌一般,整个人差不多要委顿在地。
“果然下雪了。”司空月狐瞥了瀛姝一眼。
青色的锦衣上,沾染了雪絮。
三皇子完全没留心这细节,问:“中女史来得正好,且说说,刚才驿官讲驿站里的火炭竟然有盗失,咱们既然赶上了,当然得追究,这可是官驿!!!据大豫律,盗官驿物资者,获利百钱之上,处流充,至千钱,则判绞刑,怎么不察办?!”
三皇子瞪视的人不是驿官,直接瞪视着司空月狐。
被瞪视的人此时却只顾着饮酒,没有继续和三皇子争论的想法。
“柴炭虽不值钱,可毕竟是官驿的物资,不值钱之物尚有人盗取,足见这一地的民众如何渺视国法,此得距离京城,可还尚不足百里!”三皇子越发义愤填膺。
瀛姝看了三皇子一眼:“柴炭不值钱?殿下可真是……也是,相比起狐裘珠玉来,柴炭的确不值钱。”
驿官一个激灵,终于鼓足了勇气:“殿下,柴炭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可真是值钱之物了,不仅值钱,这百姓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炭可是排在首要的位置!其实今日先是四殿下来,敝吏才发觉柴炭有所短缺,并非是被盗取之故,而是往常官驿本就需不着这多柴炭,因此没有备全……
吏员们怕担责任,才告诉殿下有人盗取柴炭,这事也不用查,敝吏知道是谁盗取,只不过……是敝吏渎职了,殿下若真要追究,就追究敝吏一人之罪吧。”
“柴炭又甚值钱的?我知道炊饮供暖都离不开柴炭,可原本不需要购置吧,这样多的木柴,取之不竭,只有懒怠之人,才连柴炭都要盗取!”
瀛姝实在听不下去了。
“殿下可知有伐工?”
“不就是伐柴之工匠么?”
“伐工属官衙统召,除了伐柴之外,还要负责监督有无盗伐的罪行,既有盗伐之罪,也就是说郊野之木,不许民众私伐,这是为何?就是因为柴木需耗巨大,为了保障皇室和贵族所需,禁止了民众私伐,殿下只见满目树植,可知这些树木,需多少年才能成材,又有多少树木,是用于建筑宫殿、官邸?”
驿官长长吁了口气:“这位女公子说得是,殿下,其实近期盗取驿站柴炭者,是一个小儿,尚不足十岁,是与祖父相依为命,他的祖父患病了,夜间需要烧柴供暖,煎药也需要柴火,这小儿因为无钱购柴,不得已才来窃取,殿下真的有所不知,这一片的百姓日常只用一餐饭,还不能日日开炊,像这样的寒冬腊月,别说烧柴供暖了,连饮水都是饮的冷井之水,因此不少人有肠胃之患,唉,寒冬难熬,敝吏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忍去治罪窃柴的小儿。”
三皇子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平民百姓居然连烧热水的柴火都买办不起,他不由发了呆:“书里也没记载这些事。”
瀛姝深觉无语。
但三皇子理由充足:“中女史也没受过饥寒之迫吧,如何知道这些事体?”
“入宫前婢侍掌管过家务,知道柴炭价值几何,与粮食的价差又是几何,平民百姓尚且难以维持三餐,又有多少余钱购备柴炭?”
司空月狐瞥了一眼三皇子,又转向驿官:“窃柴的小儿也算有机运了,遇见了我们几个,我看你也是个厚道人,你去算计下,得多少资财才能助那小儿及祖父渡过这个寒冬,我们几个凑凑,也算行善了。”
当吏役把今晚的膳食呈上来,谁都不再挑剔口味了,三皇子尽管吃得不多,眉毛一直蹙着,却直接跟驿官说:“我有一个墅庄,距离这里虽远,但这不重要,这镇上和周边还有多少户百姓不能维持饱暖,你统筹下,报去我的墅庄,墅庄里的管事只会安排补恤。”
这只是抱薪救火,天下有多少百姓都忍受着饥寒之迫,光靠皇子的私财又哪能救济得了苍生?不过救多少算多少,总比一毛不拔要强,因此瀛姝也没有打击三皇子的积极性。
谁知三皇子许是酒喝多了,竟然又再质问瀛姝:“中女史何故提议小选改制后,将十万钱直接发放给遇赦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