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皇后一回显阳殿,就立即病倒了。
司空通当然明白没有这么容易让虞氏奉旨迁去慈恩宫,这日夜里,当听章永禀报经过柳太医诊脉,确断皇后虽有阳亢火旺的症状,可身体并没有大碍时,皇帝陛下问:“现太子还在显阳殿么?”
“太子和太子妃,不敢不侍疾。”
瀛姝尚还在御书房里整理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密奏,直接呈给皇帝御批的,可今日皇帝陛下应当是没有时间批阅了,因此需要先编号存放在御书房,以便随时批阅,她没有想到就连皇帝要去显阳殿解决夫妻矛盾,居然都要特意指定了她跟随。
无声叹息,瀛姝还真不想去趟这滩浑水。
初春雨季,星月沉没在夜空深处,风里遍布着潮湿的气息,扑面来了,随着呼吸浸入脏腑,却未能使得人焕发精神,瀛姝提着风灯,数着脚步,努力支撑着沉重的眼皮,夜其实不深,但她今天却真觉疲倦了,短短的一程路,她竟生出长远的回忆来,她记得她一度喜欢夜雨,隔着窗,听淅淅沥沥的雨声,看书时就能更加安静下来,多晚才睡都不怕,次日偷懒,也无人挑她的错,甚至阿娘还会特意嘱咐婢女们不必唤醒她,春季是适合懒洋洋渡过的季节。
不入深宫不知道,她的家有多温暖和舒适。
年幼时的她,以为所有夫妻都是琴瑟和谐的,就算她的二伯父和二伯母,虽然时常就会发生些争执,可二伯父到底还是会谦让二伯母,也牢记着二伯母的生辰,年年都会送二伯母首饰,或者熏香,二伯母可显摆得多了……“至亲至疏夫妻”,这曾是她无法理解的话。
她不同情虞皇后。
可她也不乐见夫妻之间,走到反目为仇的境地,她还记得那个冰冷的日子,司空北辰已经要死了,她和他对峙,告诉他不会给他机会下旨让她陪葬,她看着他咽气,死不瞑目,自己也是身心俱疲,可是掐着指头警告自己不能哭,哪怕司空北辰已经死了,她也不能在一具尸体面前显现出半点软弱。
她厌恶这样的决裂。
或许,她也暗暗厌恶过心硬如铁的自己。
灯影在脚步前摇摇晃晃,晃到了显阳殿,这个地方的湿气似乎更重几分,甚至都变得浮躁起来,宫人们都跪在廊庑底,司空北辰焦急地踱步徘徊,像拖着一道鬼影,瀛姝不想呼吸充斥在这座殿苑里的,浮躁和腐臭的湿气,用力平静心情,又幸好陛下没有让她入内直接面对反目对峙的场景,她站在廊庑底,不久,就看见婉苏也出来了。
“都退下吧。”婉苏直接冲廊庑底那排膝跪着的宫人下令。
可宫人们置若罔闻,或许有些人是真的心不在焉,担心着迁离显阳殿后会有多么凄凉的处境,不过绝大多数的人,其实是真的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瀛姝冷眼看着这些人,她想起了其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前生时,这几张面孔只要出现在她视线里,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媚笑,不是因为她多有本事,这些人,其实都是听令于司空北辰。
可现在,如果她们还要等着司空北辰发号施令,这样的忠心,对司空北辰而言反而成为致命的毒瘤。
瀛姝很乐意看着这些人替司空北辰掘坟。
“我的话,都没听见吗?还不退下!”婉苏却提高了声嗓。
就连司空北辰都觉着几分诧异,转过头看了婉苏一眼,突然意识到了紧迫性,干咳两声,宫人们终于退下了,婉苏踱步到瀛姝身边:“父皇有令,我和殿下都不必留在宫里侍疾了,我们先回紫微府了,阿姝,这里你多看顾着一些。”
瀛姝察觉到天灵盖上落下两道视线,她只是稳稳行了个礼。
天气还冷,虞皇后当然还是住在暖阁里头,暖阁不够敞阔,里头的人说话说得大声了,外头的人是能听见的,瀛姝现就听着。
她听见皇后在嘶吼:“司空通,你对得起我吗?”
阳亢火旺,柳太医的诊断非常准确。
瀛姝还听见了“珝儿”两字,翻来覆去被皇后的哭腔提起,可句子并不连贯,似乎皇后的长篇大论,只有这两字才是重点。在瀛姝的记忆中,司空北辰从来没有提起过他这个早早过世的兄长,慈恩宫是为了悼念孝文君而建,但有十年的岁月,连这座道宫似乎都已经被众人遗忘了,瀛姝还记得她曾经听蓬莱君说起过,其实,陛下在登位后,曾经主张过追封司空珝这个真正的嫡长子为孝文太子,但这个想法,却遭到了文武百官的反对。
司空珝是在九王之乱时,为当时的君主诏令前往洛阳宫,圣旨当然不会写明是将司空珝扣为人质,而司空珝也是被扣了个罪名处死的,虽然处死司空珝的那个摄政王很快就被另一个藩王倒戈击杀,自己也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可没有哪个人为司空珝平冤正名——因为当时,司空通已经私自迁出藩地,避来了建康。
因此贺遨等等官员,认定司空通做为司空皇族唯一幸存的宗室复国登位虽然名正言顺,但绝对不能追封曾被大豫君主处死的儿子为太子,他们的理由其实也不是太能立住,而他们之所以反对,也无非是企图限制皇权。
瀛姝从不知道的是,当初让皇帝陛下妥协退让的人,竟然是虞皇后。
现在,她听见了陛下冷静的回应。
“我对珝儿的确心怀愧疚,我没有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为了自保,当年不得不奉令把他送去洛阳为质,才换来了朝廷对我的信任,让我有了足够的时间带着藩地的亲兵、部曲避来建康,我知道我一旦离开藩地,珝儿性命难保,可我还是做了那样的决定。
我愧对珝儿,可我必须说明,如果当年我抗令不遵,不仅仅是珝儿难保平安,我们一家,包括从属于我们的亲兵、部曲,都没有活路,我们如果留在琅琊郡,迟早会被卷入乱争,我们根本没有实力求存,牺牲珝儿是当时唯一的出路,我清楚,皇后难道就不清楚吗?
后来我主张追封珝儿为太子,贺遨等人反对,我不想放弃,当时还有临沂公一直支持我,有临沂公运筹,这件事未必没有机会。皇后知道我为何要追封珝儿为太子么?是因只有先达成这件事,我才能让珝儿重新记入司空皇室的族谱,我们已经觅不到珝儿的遗骨将他好生安葬了,但至少我们应该让他的牌位存于太庙,受到祭拜。
可皇后当时担心我坚持追封珝儿为太子,会让百官迁怒于你,你为了保住你的后位,哭着求我,说珝儿已经过世了,要那虚名没用,劝我若真怜爱珝儿,就该为大郎着想。皇后,珝儿才是我们的嫡长子,可因为他已经遇害,你为了让辰儿成为明正言顺的嫡长子,根本就没打算过让珝儿名入牒谱。”
“这能怨得着我?辰儿是我们的嫡长子,可当初你要立他为太子时,有多艰难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了,储位何时稳固过?我不为辰儿着想,还有谁为他着想?”
“你为辰儿着想,彻底抛弃了珝儿,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用珝儿的名义为你脱罪?”
“罪?!”皇后竭斯底里地喊出这个字来,哭腔止了,大笑出声,哪怕隔着窗,瀛姝也被狂笑刺穿了耳道,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厌烦疯魔和狂怒,她也无法对皇后产生一丝半点同情心,可她现在不能避开,虽然她不是很明白陛下为什么要用她的一双耳朵。
皇后笑了一阵,似乎耗尽了力气。
说话时,嗓子越发嘶哑了:“我有什么罪?毒死殷氏那样的贱人算什么罪行?我如果有罪,你就清白了么?别忘了,先给谢氏下毒的人可是你这个皇帝!!!”
“毒死殷氏之前,你还毒死了谁,你到底害得多少妃嫔、女御小产,甚至害杀了多少子女,刘氏已经招供了,皇后还要狡辩么?是,我有责任,我悔不该为了替大郎减少威胁,对谢妃用毒,你拿着这个把柄,有恃无恐,我虽隐隐察觉到你不断行恶,也只好包庇纵容,我跟你一样都有罪错,因此我没有废后,没有处死你,皇后,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夫妻情义了。”
“司空通,你让我去道宫清修,和废位有什么区别?你可别再说好听话了,我悔不该……我就不该嫁给你这种窝囊废,你算什么九五之尊,算什么皇帝,你为什么不敢干脆处死贺氏和郑氏,为什么不敢处死司空月乌、司空木蛟两个孽障!你把他们斩草除根了,我犯得着杀人害命吗?你现在指责我恶毒,你怎么不怪你自己无能!!!”
“我无愧于皇后。”司空通看向虞氏那双狰狞的眼睛:“九王之乱,多少宗室死于惨祸,皇后的家族当时依附博山赵氏,是否亲眼目睹赵氏女,当时的齐王妃落得怎个凄惨下场?!我在乱世之中,保住了皇后的平安,护全了虞氏一门,我侥幸得位,不忘当年的许诺,让皇后享母仪天下之荣,我无愧于皇后。”
“司空通,你答应过我,让辰儿继承皇位,你现在这么对待我,你居然还敢说无愧于我?”
“哪怕皇后被废位,也和太子无关!”司空通向前一步:“皇后如果一定要坚持‘子凭母贵’的说法,我也不妨直言,皇后根本没有资格为储君之母!我的确给予过皇后承诺,但现在,我再一次声明,我司空通可以承担背信负诺的骂名,但绝对不会把社稷天下视为儿戏,太子现在还是大豫的储君,他不会被你株连,但要是太子执迷不悟,只记得皇后一直以来的所谓‘教诲’,不以国祚兴衰为重,朕绝不会把江山社稷交于昏庸之子手上!
我们,已经闹成这样的境况,皇后怨恨我,我已不介意了。我给皇后留了体面,皇后若不珍惜,我可以朝令夕改,下旨废后,而且我最后一次告诫皇后,你不要再接触太子,如果你真为太子着想,就安安静静在慈恩宫荣养。
皇后,我在你眼里是个无能之辈,但至少,我不像皇后所以为的那般妇人之仁,我曾经的许诺也许不会兑现了,但今天对皇后的警告,言出必行。明日,皇后如果不自己前往慈恩宫,朕会下旨废后,将皇后之罪公告天下。”
虞氏再也笑不出声,也无力再斥骂了,她瘫软在床榻上,听着司空通离开后,耳边彻底寂静下来,她拽紧了床褥,圆睁着眼望着帐顶,喃喃道:“我悔不该……不是悔不该,是天不给我机会,我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
瀛姝随着皇帝离开了显阳殿,可皇帝却没有往乾阳殿的方向去,也弃了坐辇,瀛姝只好默默跟着走,一直到了慈恩宫。
慈恩宫,其实接近永乐宫,因属于内宫的范围,当然并没有道士居住其间,只有女冠在此间修行,司空通还从未在入夜后驾临慈恩宫,今晚破例,当然也不会惊动众女冠迎驾,他登上了太和楼,身边也只有瀛姝跟随。
“这里,说是为了悼念孝文君所建,可我知道,他的灵魂无法从洛阳远来建康,慈恩宫,我这当父亲的对孝文其实不慈,也没有恩义,我只望后世子孙能记得孝文的慈恩,可我已经下令让皇后迁居于此,过了今晚,往后我也不会来这里了。”
“阿伯,儿不知人过世之后是否真会化为魂灵,儿非孝文君,也不能笃定孝文君生前有无憾怨,儿只知道,若非当年阿伯决意断舍,大豫国祚已亡,虽然隔着天堑,大江以南也必战乱不绝,阿伯对孝文君有愧,却无愧于天下百姓。”
“你祖父曾经也是这么安慰我的,转眼间,二十载过去,我其实早已摆脱了丧子之痛,只是这几天,心里才颇多感慨。帝休丫头,你的父母曾经认定了让女儿嫁入宫廷皇室非但不算幸运,甚至可称不幸,你刚才,也亲耳听闻了皇后的懊恼和怨恨,你说实话,你认定的幸运,是否也是嫁得有情郎,一生一世一双人?”
瀛姝佯作思考了一番,她倒是决定了实话实说:“儿很庆幸,生于富贵,未经饥寒之苦,不为生计所愁,儿以为,也只有生于富贵门第的女儿,才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想。不过,相比婚姻情爱,儿有更大的愿想,儿受到亲长、家人的关爱,也受到了知己的友爱,命中有许多重要的人,我的愿想是所有亲长、家人以及知己都能平安喜乐。”
“嫁入皇室,可就免不了和他人共侍一夫了,你真的不介意么?”皇帝叹气:“我原本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虞氏不会介意,可事实是她一直对姬人嫔妃心存妒恨,在她看来,因为妒恨杀人害命才是理所应当的事。”
“阿伯可别怪儿直言,皇后并非因为情爱心生妒恨,也并非因为妒恨才杀人害命。”
这世上本没那么多理所应当,所谓的“理”,其实也是人所制定的“理”,不同立场的人认定的“理”就不同,如皇帝陛下认定的“理”,就是皇族子弟不能有妻无妾,而虞皇后认定的“理”,就是她所生的儿子必须继承皇位。
他人的理所应当,瀛姝一笑置之,她注重的是取舍,婚姻情爱,早就已经被她舍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