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上元节刚过,热闹的都城却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与昨晚相比,仿佛一座鬼城。
皇帝驾崩,全城守丧,所有商铺都关了门,就连巷子里的野狗也不见了踪影,好像连它也知道今日是没人给它扔骨头了。
有人私下议论,这是又要改朝换代了。
有人议论着新皇帝如何如何,百姓的日子能不能好过些。
有人小声抱怨着:不就是死了个爹吗?至于弄得全城戒严吗?
城西的一家酒肆,后院掌柜待的屋子里,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这声抱怨就是其中一个较年轻的男子说的。
旁边女子听完,望了望窗外,小声说道:相公,可别胡言乱语,这里是都城,要是被人听了去,可是要杀头的。
旁边一个年长者也说道:是啊,吴掌柜,这可是大不敬的。
抱怨的男子听完笑了笑说道:我这不就随口一说吗,主要这新开的店,又要几天没收入了,我们来了可快一年了,当初我可是跟大哥保证过要干出名堂的,现在倒好,就开了这么一家小小的酒肆,早知道还不如回秦州当商行掌柜算了。
年长者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吧,东家不会怪你的,我也没想到这都城做个生意这么多讲究,又要拜码头,还要上下打点,可这偌大的都城,衙门实在太多了,我们又是初来乍到,只能先开个小酒肆了。
旁边的女子说道:你们别急,说不定很快我们就能开大店了。
哦,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啊,如今瑞王当了皇帝,他跟你大哥关系要好,你大哥还会当一个小小的通判吗?
男子一听高兴的说道:是啊,还是夫人聪明,我怎么没想到,瑞王如今可是皇上了,以他跟我大哥的交情,说不定大哥马上就要来都城当京官儿了,到了那时,我看谁还敢刁难我们。
三人正是吴掌柜,吴磊夫妇。
贺知章回去之后,他们继续着开店之事,可这都城不比别处,做任何事都要看背景,拜码头,这倒也无所谓,毕竟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可这需要打点的实在是过于多了些,街道上的痞子,京都府衙门,守城的,巡街的,各种大小胥吏,数不胜数,这还只是开一个小小的酒肆,更离谱的是连要饭的花子,也要打点,不然每天准时准点上门,而且每天都是新面孔,巡街的也不说不管,只是每日有那功夫,生意也耽误了不少,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勾连。
要是想做大买卖,更是不容易,还是要拜码头,交会费,各种商会,各种名头,总之就是一个字,你开店他挣银子。
就这还多少人挤破头想往里钻,没办法,都城里的银子太好赚了,他们带的银子本来是打算买铺子的,结果却只能租间铺子,还是不太大的铺子。
如此盛况,国库里却总是没有富裕的银子,也是奇哉怪哉。
说起吴迪,吴磊又来了兴趣,只听他说:吴掌柜,依你看,以大哥跟瑞王的关系,他会给大哥封个什么官儿当当,要是能当个京都府府尹就好了,我们想开个大铺子,干点大买卖就容易多了,到时我二人联手,肯定能干番事业,嘿嘿。
倒是火凤凰没有那么乐观,摸了摸肚子,笑着说道:你以为那朝廷是皇帝的一言堂,没听说瑞王被封太子一事,在朝廷都闹了不小的风波,哪儿有那么容易啊。
吴掌柜也说道:是啊,东家年纪轻轻能做到通判,已经是很大的官儿了,这京官儿哪儿有那么好做啊。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的好不热闹。
……
城西的弄安巷里,有一间破庙,最早可追溯到前朝,如今早已经荒废了,没人知道以前供奉着什么,只知道现在,里面住着一群叫花子。
进到庙里正对着的是一间大殿,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柱子支撑着,一群叫花子正聚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是十分的热闹,有的像是在讨论在哪家门口又看见一位漂亮的小媳妇儿,有的像是在讨论谁家心善,每日去都能要到吃的,还有的还在呼呼睡着大觉。
总之今天城里安静,他们也难得放一天假,不是因为出去要不到吃的,而是上面发话了,今天城里不让出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叫花子虽不比朝堂,可也有领头的,外人都叫花子头,他们不知道谁起的一个名儿,叫长老,或许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吧,反正一直都这么叫。
他们也有自己的地盘,之所以能在那些铺子里耍些无赖,挣些铜板,皆因上头有人罩着,偌大的都城,每日鸡鸣狗盗,杀人掠货,何其多也,衙门要破案,自然需要消息,他们这些人唯一的长处就是人多,去的地方多,见的多,上头查案需要打听个消息,他们基本都能知道。
大殿两边是两间偏殿,右手边一间朝南,光线好,日照足,比起大殿的喧闹,这里倒是显得安静了不少,也干净了许多,几块儿砖头垒的炕头,垫的不是稻草,而是破旧的被褥,这对于叫花子来讲,已经算是豪华套间了。
此刻的偏殿内,一个五十多岁的邋遢汉子正席地而坐,脸微胖,酒糟鼻,头发凌乱,穿的也是破破烂烂,不过心细之人,定能发现,圆领的袍子下露出的脖颈却并无污垢。
人虽其貌不扬,长得却是慈眉善目,一只油腻腻的手正拿着一个鸡腿啃得正香,另一只手拿着一坛酒,喝的有滋有味。
面前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穿的整齐干净,用料也考究,一双小手细皮嫩肉,长的甚是水灵,待在此处显得格格不入,若是外人看见,定会以为是被拐到这里的。
小女孩儿一遍遍挥舞着拳头,像是在练功夫,正月的寒冷天气,已经微微出汗了。
邋遢汉子看了欣慰的点了点头,吞下一口肉,笑着说道:小婉舒,你个丫头越来越鬼灵了,说是给我送吃的,却是惦记我这手功夫吧,是不是你娘教你的呀,嘿嘿
女孩儿收了拳脚,笑着说道:才不是了花子爷爷,我是看今天城里不让出门儿,怕你饿着,才特意给你送吃的,你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邋遢汉子一听大笑了起来: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懂这个道理,也是你娘教给你的吧,今日怎么没见你阿弟。
他在屋里背书,我是偷偷跑来的。
哦,你娘不让你来吗?
才不是,我娘出去了,我不想阿弟跟着,就偷偷跑过来了。
小女孩儿边说边拿出手帕给邋遢汉子擦手,擦完嘴还不忘揪了揪他的胡子,惹得邋遢汉子哈哈大笑。
他想抱抱小女孩儿,可手伸了伸又缩了回来。
自己身上太脏,尽管女孩儿从来不嫌弃他脏,可他还是有自知之明。
庙里的人都叫他长老,外面有的人叫他花子头,可走到外面,谁见了他不是远远的躲开,只有她们母子三人对他从来不冷眼旁观。
她们到弄安巷已经一年多了,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两个像是婢女,可平日里她们都是姐妹相称。
他是这一带的花子头,街头巷尾没有他想知道的秘密,能瞒得过他的。可他对她们一家却从未多打听,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
这句话就是面前这个小女孩儿说的。
那次他问她:你每次都叫我花子爷爷,难道就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小婉舒说:不想知道,我娘说了,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想跟我讲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的。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他叫小女孩儿小婉舒也是她自己跟他讲的,
小婉舒帮他擦完,直接就把手帕放入袖中,一点没有嫌脏的意思,不是她小气,她要拿回家洗洗接着用。
她娘说过:可以奢侈,可以善良,唯独不能浪费。
邋遢汉子看着脏兮兮的手帕,就那样被她放在干净的袖中,欣慰的笑了笑。
他明明坐在那里,却不见他腿如何动作就猛的站了起来,他笑眯眯的说道:看好了小婉舒,这过桥手的要领……
屋里瞬间就响起了阵阵拳脚声,还有欢笑声,即像是爷孙两儿在打闹,又像是一对忘年交在促膝长谈。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妇人出现在了偏殿门口,小女孩儿倒也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门口的妇人。
娘,你回来啦。
妇人进屋,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脸,笑着说道:又来麻烦你花爷爷啦。
才没有,今天城里戒严,我怕花爷爷饿肚子,专门过来送吃的,嘻嘻
邋遢汉子也开了口:她才不会麻烦我,我喜欢还来不及嘞。
婉舒,你阿弟一人在家,快些回家去吧。
哦,花爷爷我先回去了,下次再给你送吃的。
好。
邋遢汉子笑呵呵的说道。
小婉舒真是动如脱兔,话刚说完就一蹦一跳,出了破庙。
妇人眼见儿女出去了,刚准备离开,邋遢汉子却叫住了她。
婉如姑娘,这个给你,或许对你有用。
说完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封信。
那妇人错愕的看着邋遢汉子,最终还是接过了信,只看了一眼,就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邋遢汉子见状,笑着说道:你别多想,我无意打听你的秘密,信中之人也不会打听你的秘密。
妇人错愕了片刻就恢复了神情,开口说道:想不到你还认识京都府的捕头。
他是个孤儿,以前也是跟着我的,要不然你以为我们这群花子能在外面耍无赖,要吃的,凭的脏兮兮,嘿嘿。你拿着信去找他,他应该会卖我个面子,只是他现在入了公门,有公门的规矩。
这个我懂,只是……
这都城里没有秘密,有的只是价格,你不用担心。
妇人离开了破庙,他说的对,秘密是掩盖不住的,要想掩盖,只有让秘密变的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