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章义与换了一件绣有鸾鸟的凤尾裙的裴沉烟同坐在寝宫桌案旁。
裴沉烟正在给章义煎茶。
章义则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专注的裴沉烟。
裴沉烟待到茶鍑中的水烧开后,撒入一撮细盐,再放入茶末,随后茶末在水中翻腾,渐渐地,水翻腾似鱼目状。
裴沉烟静静地看着水面翻腾,可章义却打破了两人间的平静。
“裴氏想要回江北。”
章义抬眼看了看裴沉烟,发现裴沉烟的眼角已经出现了许多细纹,这是岁月留给她的痕迹,纵使她稍加粉黛也无法掩饰。
“你我在此品茶之际,你三兄的府上也来客人了。”
“客从南方来,想必你也能猜到是谁了。”
裴沉烟看着水面再度发生变化,沸水如连珠般跳跃,她立刻用木勺酌出一瓢水,再用竹夹在沸水中转圈搅动,用用\"则\"量(用海中的贝壳之类,或用铜、铁、竹做的匙、策之类。\"则\"是度量标准的意思。一般说来,烧一升的水,用一\"方寸匕\"的匙量取茶末。如果喜欢味道淡的,就减少茶末;喜欢喝浓茶的,就增加茶末,因此叫\"则\"。)茶末沿旋涡中心倒下。
“我乘船渡过横江时,也是他们上下打点,才得以顺畅通行。”
茶鍑中的水此时已经彻底沸腾,如波涛翻滚,水沫飞溅,
裴沉烟将舀出来的水重新倒入茶鍑中,使水不在沸腾,早已混入其中的茶末在水中渐渐浮起一层形似鳞状白云的沫子。
那沫子如青苔依附在水边,随着水面平静,渐渐积存得如同积雪一般的厚实。
随着沫饽出现,茶香也渐渐弥漫在了空气之中,这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缓缓飘入章义的鼻腔,让他顿感头脑清醒无比。
裴沉烟将茶水沫饽上形成的一层黑云母状的薄膜撇掉,倒入滓方(过滤茶滓)中。
随后,她舀起第一道水,先是倒入章义的茶盏中,余下的则放入“熟盂”(用作储存开水,容积二升)中,用以再次煮茶时育华止沸。
章义端起茶盏,先是端详着茶汤上分布均匀的沫饽,而后便趁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将之一饮而尽。
“南方煎茶与北方确有不同,只是这稍稍撒入的盐花,便让茶汤滋味变化极大,这头道茶,更是味美悠长。”
章义放下茶盏赞叹道。
裴沉烟又将茶水分次舀出倒入章义的茶盏之中,章义也接连喝下,可先前那副满足的表情却在不断减少。
等到第四道茶水时,裴沉烟见章义已经没了兴致,便将这道已经没有多少滋味的茶汤倒入自己的茶盏中,将剩下的水尽数倒进了水方之中,又将茶鍑、竹夹、瓢、则放入涤方之中,随后端起已经不再滚烫的第四道茶汤一饮而尽。
“这茶汤,第一道滋味最为厚重,越往后,这滋味越浅,到了第四道,就算得上寡淡无味了。”
章义等到裴沉烟放下茶盏后才笑着说道。
裴沉烟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陛下喜好滋味醇厚的,可我偏偏就喜欢这第四道茶汤那似有似无的香气,不求浑厚悠长,只求宁静淡雅。”
章义说道:“裴氏能否重新回到江北,看来你是不在意了。”
裴沉烟说道:“陛下既然能知道有人去我三兄府上,那便一定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既如此,陛下心中早有分寸了罢。”
章义点点头道:“原以为,我们曾经年少时说的那些慷慨激昂必然伴随我们一生,可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蒙昧无知时的一番大话。哪怕已经能够搅动风云,可依旧不得不遵循旧理。”
他长叹一声道:“还是打不破这千百年来的定数。”
章义苦笑一声,起身走到寝宫窗前看着天空中高悬的月亮,沉默不语。
.......
裴彻府中,裴瑾依旧与裴彻相对而坐。
不多时,一名跟随裴瑾来此的老仆悄然走了进来。
这是裴氏家中老仆,裴彻自然也是识得,因此也没有说什么。
那老仆弯腰对裴瑾轻声说着什么,裴瑾点头后对裴彻说道:“你的府上有些尽职尽责的下人啊。”
裴彻对章义在自己府中安插了监察之人一事并非一无所知,因此他并没有惊慌。
他喝了一口冷下来的茶水后说道:“此乃常情。”
裴瑾话锋一转说道:“北地的豪族世家明面上似乎已经被清理的七七八八,可暗地里还有多少?”
“自你们的陛下代魏以来,征伐不断,虽然一直推行与民休息,又用均田收复民心,可据我所知,诸如青州、通州、并州、沧州、卫州等地依旧屯有重兵。”
裴彻说道:“这是为了应付南陈。”
裴瑾笑了笑:“恐怕还是为了防备这些地方时有发生的民乱吧!”
“那些寒门子弟充任的官吏无法分布到每一个县,更遑论还有许多坚持不住本心的人,看似铁板一块,可实则还是千疮百孔。”
“如果哪一处一旦发生了无法及时平抑的民乱,那些躲藏在暗处对你们虎视眈眈地豪族世家就会瞬间点燃北方大地。”
裴彻平静地对裴瑾说道:“大兄未免小看了我们吧!”
“若是我们只有以杀立威,那么断然无法将整个北地乃至塞北握在手中,民心二字可不是几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世家豪族所能左右的。”
裴瑾见依旧无法说服裴彻站在裴氏这边,便摇摇头起身道:“阿耶说得没错,你已经不是那个冲动的年轻人了。”
裴彻道:“转告阿耶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世家豪族,陛下曾有一句话,彼以刀剑相迎,我必以刀剑还之,我深以为然。”
裴瑾起身慢慢走向书房门前,在即将走出房门时说道:“你还是那个肩负理想抱负的裴彻,可你的陛下还是那个愿与你一同志平天下的陛下吗?”
他背对着裴彻说道:“想想我说的那些话,我相信,时间会让你看到,他的变化!”
裴彻双眼微眯:“夜深了,大兄走好,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