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府停留一个月之久,朱谊汐就带着大部队向东南而去,来到了湖广地区,即襄阳所在。
襄阳,昔日湖广幕府所在。
朱谊汐截留下李自成在湖北搜刮的数百万民财物资,从而奠定了幕府开业之本。
留下一片白地的湖北。
昔日七八百万人的湖北,在朱谊汐入主时,人口折损过半,更是席卷了藩王,留下来大量的空地。
也是如此,朱谊汐才能军功授田,以功勋点来激励士兵。
站在田埂上,朱谊汐双目张望着,一旁的宦官举起遮阳伞,为皇帝遮挡炽热的太阳。
稻田里,晚稻正在收割中,青黄色的稻谷一些被扎成了束状,放倒在稻田中。
十来岁的孩子们则挽起裤脚,浑身干湿的泥巴,抱着稻子就往田边去。
开阔地上,一个木制的打谷机,正被两个老人踩踏着,铁制成的圆筒随着脚踏而不断翻滚,稻子也被搅着,稻穗被打下从一旁的斜口子露出。
孩子们或抱稻,或装稻子,忙碌异常。
“打谷机啊!”朱谊汐对于如此助民的道具出现,倒是乐意的,这是传承上千年的体现。
“过了中秋了吗?”
“爷,您在西安府过的中秋节呢!”
“万寿节呢?”
“在太原府呢!”
朱谊汐默然,他见着农忙景象,心中突然冒出些许的新奇,或者说回忆。
脱下外套,鞋子,他赤着脚在田埂上行走,养尊处优的双脚感受到杂草和石头的摩擦,痛中带着别样的新意。
宦官们不敢阻拦,冬子则咬着牙挽起裤子,脱下鞋,紧追而去。
这下,所有人只能学之,狼狈地在田埂上奔跑,不时地踩到软泥,滑到田中,极其狼狈。
朱谊汐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细碎的稻谷更让人难受,然后一脚下水,软和冷相杂。
收割后的稻根更是锋利,须得小心。
“老人家,今年的收成怎样?”
打着稻的老人年岁说不定比朱谊汐还小,但黢黑的脸上却是老态丛生,疲惫的双眼斜过来:
“贵人,这里是泥巴地,您可得小心了。”
“收成?”老人的露出一丝笑容:
“收成这两年还不错,能多收一两斗,我记得年轻的时候,上好的肥田一亩地才收两石,而我这中田也能两斗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是河南口音,朱谊汐能听懂,让他缓了口气,不用找通译了。
“是紫云英吧?”
“没错,不过还得是水!”老人继续道:“有那龙骨水车,还有大筒车,低处的水能到高处,我这也能汲水了,稻子才收好……”
问及身份家庭,老人倒是不含糊,骄傲地说道,自己昔年给皇帝当过辅兵,领了一年钱就回家开荒种地,几十年就搏得十几亩水田,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为甚不去?那可是有军田拿的!”
“钱和田哪有那么好拿,开荒累了点,但安稳,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老人叹道,眼眸中满是无所谓:
“我在河南见多了死人,流贼杀了我儿女,把我婆娘带走死活不知,然后又比我从军,发个木棍就上阵,几年侥幸活下来。”
“圣天子拿下闯贼,我也就降了,一年凑够了钱,就不想再打仗了……”
朱谊汐默然。
军功爵为何不敌科举?
就是因为人心向往太平。
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是想着几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罢了,从军是不得不为之。
内卷和战乱时,军功爵才会有用武之地,募兵制会兴起。
如今的京营之所以重饷,不就是战功少了,用钱来弥补吗!
“湖北一亩地二十文,我家就得缴二百八十文,高倒是不高,卖上半石粮就有了,唯独儿子多了,不好分……”
老人惆怅着。
没有儿子的时候希望有,但有儿子的时候,又嫌弃太多,不够分。
“小儿子聪明,咬着牙我让他读了五年的书,识得一千多个字,去了县城当铺当了学徒,每个月只有一毫,但比种地强多了……”
农民的出路很窄,读书从文,参加军队,或者去城里打工,学个手艺,最次的就是租赁地主的地,当佃户长工了。
做买卖?本钱都没有。
认真听着老人的絮叨,家长里短,让人心里直接平静下来。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婚丧嫁娶是大事,生病则是压倒屋梁的重事。
但他们最怕的,就是官府瞎折腾。
“往年得修官道,忙的时候一户出一丁,家里的地都不够数,托关系找族里才帮忙的。”
“如今官道修好了,但徭役却还在,都是重体力活,虽然只在府里做事,但忙起来谁管你?”
“我宁愿税多收几成,也不想去徭役。”
朱谊汐笑着,然后起身安怀中掏出了两颗银豆:“老人家,听你絮叨,打扰你了,这是赔礼!”
老人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
这可是二两银子,足以给自己小子娶个婆娘了。
朱谊汐没有管他,自顾自地离去。
“徭役,徭役,比赋税还要让人畏惧啊!”
他呢喃着,神思飘起。
暴秦,暴秦,这并不是指的其赋税,而是徭役。
百姓们最畏惧的就是病与丧。
看病需要大价钱,丧事需要棺材,坟墓,宴席,让人家徒四壁。
古代卖身葬父就是如此,席子一卷都没地方扔,荒地都是有主的。
朱元璋就是如此,求地主刘德要了一块地葬了父母,不然就只能扔乱葬岗了。
而徭役就极其容易诱发这两项,导致许多人家破人亡。
天下拢共三千万人,开运河、边戌,陵墓,修宫殿,驰道,近乎三分一一的男丁在奔走。
没了男人,土地荒芜,税收都交不上,只能逃散。
千辛万苦,没有被累死,病死,饿死,等服完徭役回家,家都没了,谁不造反?
隋朝的大运河自然是千古工程,但几千里的运河,几百万人只花了六七年,这其间死了多少人?又间接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
“免徭吗?”朱谊汐脑海中蹦出这个想法,旋即又按下了。
他已经免除了天下的丁税,生儿育女不需要再缴税了,许多孩童避免被溺死夭折。
免除徭役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对于新皇来说,却是重要的功绩足以让他坐稳江山社稷,守住天下,同时树立威望。
马车咕噜噜地行进着,片刻就抵达了襄阳城。
宽阔的护城河上,水鸟翻飞,大量的乌篷船在来回奔波,从汉江中带着不少客人过来。
“停!”朱谊汐下了车,看着宽阔的水面,以及那凉爽的江风,一时间颇有几分感怀。
“客人,我这里有肥美的江鱼,鲜得很咯!”
这时,一艘乌篷船停靠在岸边,放下了几个客人,一个老妪坐在船上,正煮着鱼汤,滚白的鲜味,几乎都快溢出来。
“甚好,好久没有吃汉江鱼了!”朱谊汐为之一笑,三两步就登上船。
五六个大汉同步而上,吓了后者一跳。
撑竿的年轻人脸色煞白,畏惧不已。
唯独老妪回过神来,笑着道:“贵人快坐下,我这小船可经不起折腾!”
“就在这护城河上荡着吧!”朱谊汐望着翻飞的水鸟,随口道。
见年轻人还没回过神,朱谊汐轻笑一声,直接扔过去一块银豆。
后者大喜过望,红光焕发,哪有刚才的畏惧。
“贵人,您给多了!”老妪咬着牙道。
“没事,多余的算给赏钱。”朱谊汐感慨道:“看你这江鱼,应该算是值了。”
闭着眼睛,享受着江风拂面,夏日的燥热一去无踪。
片刻后,他跟前就有了一碗滚白的鱼汤。
冬子点点头,表示已经尝过了。
朱谊汐抿了一口:“不错,跟我多年前吃过的一样鲜美!”
“客人,这是我家酿的果酒,您尝尝!”
老妪将挂在船壁上酒囊拿过来,又找了两个杯子,倒上了浑浊的果酒。
朱谊汐眉头一挑,他握着酒囊,感觉好生熟悉:“这酒囊有点年头了吧!”
“是哩!”老妪笑着道:“这是我爹最喜欢的酒囊,昔日在船上也是一位贵人赏下来的,一直都舍不得扔!”
“您瞧瞧,三十多年过去,这酒囊还好着呢,一看就是好料子……”
朱谊汐仔细端详着,在囊口出看到了雕刻的小篆:景明。
这是他的字,多年来不曾有过人喊过来了。
“小丫头,你怎么那么老了!”
朱谊汐看着老妪,回忆起当年她一双马尾,细致有力的腰肢撑着竿,划着船,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当时的老头还琢磨着给少女攒嫁妆呢!
“您是,当年的贵人?”老妪大惊,喜上眉梢,旋即又道:“三十多年过去,您怎么看上去还那么年轻!”
“就跟四十多岁似的。”
“哈哈哈!”朱谊汐放肆地笑了起来,心情愉悦太多:“小家伙,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见到你。”
“贵人,这是我的小儿子,招的上门女婿,十年前翻船淹死了,我就只能再上船了。”
嘴中说着苦难,但她却浑不在意,仿佛是家长里短:“大儿子也淹死了,没留下种子,儿媳妇就改嫁了。”
“我们渔家就是这种命,死也要死在水里,吃了一辈子的鱼,靠鱼养活了一家人,死后也得被鱼吃,一报还一报……”
朱谊汐并没有打搅她。
这只是普通人一辈子中的普通事罢了。
苦吃多了,见多了,就习惯了。
活着,就那么简单。
直到半锅鱼汤被喝完,朱谊汐心满意足。
他让船靠岸,对着老妪道:“好好过日子吧!”
言罢,就带着几人离去。
岸边早就已经有车等候了。
老人擦了擦眼角的泪,她想起来老爹,当时佝偻的他忙碌着为自己攒嫁妆,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可惜没有享几年福,就直接走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板凳上留着子叠银票。
十张,每张都是十块银圆。
对于渔夫来说,这是一辈子都很难赚到的钱。
“娘,你哪来那么多钱?”小儿子大喜过望:“咱们有钱了,可以娶烧锅了!”
“这还捕甚鱼呀!”
她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沾湿了衣襟,呢喃着:“我这辈子,怎么净碰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