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昨日事已尽逝,今日事尽力行。”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中射入时,云九便轻哼着昨晚在书本上看到的这句话,一如既往元气满满心情崭新地翻身下床,洗漱穿戴好之后,他对着镜子又一次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冠,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都别睡了,起来啦!”
把隔壁的人全都喊醒之后,云九转而得意洋洋地走入马厩喂马。几日相处下来,这三匹枣红色大马见到云九,也多了些熟络感,当他喂完马准备出去买点早餐时,忽然怔在了原地。
云九惊奇地看到,今天的蓝露虎竟然破天荒地穿上了一件白纱裙!虽然这一打扮让他对蓝露虎性别的好奇心顿时烟消云散,但蓝露虎那张敷上一层淡淡胭脂的偏男性化的脸蛋,让他又来了感兴趣。
此刻蓝露虎正乖巧地立在客栈院落中,俏生生盯着云九,手上还提着一大包早点。
云九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突兀地盯着蓝露虎,阴阳怪气打招呼:“蓝小姐,早啊!”
蓝露虎皱眉哼了一声:“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云九有些无语,违心开口:“这么漂亮一姑娘,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呢?”
蓝露虎没有回答, 她在桑雨熊手下做暗卫时,一直都是男装打扮,男装方便行动,只有工作之余在家休息时,她才会偶尔穿上本该属于她的女装。这次出任务,有古尘风这样一位法相境高人在云九身边,上头派给她保护云九生命安危的任务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许多,甚至她觉得, 她的性命都被古尘风无形中保护着,很有安全感,所以她索性就做回她的女儿身,她也渐渐地明白了,桑雨熊给她的任务,其实并不是保护云九,而是接近云九,如此想着,她便低头看了看自己洁白的白纱裙,很满意,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抬头冲云九开心一笑。
云九心里不由得“咦”了一声,望着蓝露虎手中提着的大包,明知故问:“这是你给我们买的早餐吗?”
蓝露虎笑着点头,:“对啊,我们一起有两位伤员,尤其那个叫萧游的木剑游侠儿,伤势很重,必须得好好补补身子!”
“不愧是女孩子,细心又贴心!”
对于云九的夸赞,蓝露虎欣然接受,她咯咯地笑着,像极了这三月末的春风。
云九忽然想到一个让人脸红的问题,然后装作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个,你和武提胡住一个屋,真的没问题吗?”
蓝露虎知道云九心里在想些什么龌龊之事,可武提胡平日里对她,温柔和蔼地就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她相信武提胡,既使世上只有她这一个女的,武提胡也不会对她做出任何出格之事,所以她很喜欢和武提胡呆在一起,可能这和她从小没有父亲有关系吧,可能这也和武提胡想要有一个女儿有关系吧。
“他可是我的义父!”
蓝露虎对云九的这句话越想越气,瞬间又变回了身着男装时的爆裂性子,大骂一声“肮脏之徒,滚!”便气冲冲走进了客栈。
一股醉人的芬芳从蓝露虎身上传来,云九转身看着蓝露虎大踏步跨进客栈的猛女背影,心想白裙、胭脂、香水这些属于淑女的东西都压不住蓝露虎女汉子的本性,那她这样打扮,真的合适吗?
??????
赵敬煜推开房门时,蜀山剑派砯崖峰首座冯长今正坐在一张临窗的木椅上,眯着眼睛,像是在假寐,又像是在看着窗外的春色。
冯长今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蓬乱而又稀疏,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弯曲,仿佛随时随地都会老死。
在赵敬煜的记忆里,蜀山上也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者,但很少有人像冯长今这般,既使很老了,还要主动下山将西蜀江湖的命运挑上肩头。
“我们西蜀的门派,现在都怎么样了?”
经过彻夜征战,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精神状态并不好,说起话来都有些小声。
赵敬煜侧耳聆听,没来由心头一阵酸楚,从下蜀山到现在,前后也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冯长今在这一个多月里老得格外的快,他的声音从一开始在砯崖峰的中气十足到现在的微不可闻,似乎自从率领西蜀诸帮派来到大宁国之后,这个守护了蜀山近百年之久的老者,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衰老。
赵敬煜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自己哀叹江湖英雄迟暮的情绪,刻意用极为平常的语气说道:“经过昨夜这场血战之后,万窟帮终于开始往南撤退,只是,跟着我们前来的西蜀上百帮派中,已有六十八个帮派折戟于此。”
赵敬煜觉得,折戟听起来会比覆灭更好听些。
冯长今身上的气息倏忽变得有些紊乱,但眨眼便又恢复了过来,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道:“那就继续南下,我要亲手诛了宫动,结束这场江湖动乱。”
用极为平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赵敬煜却从中感受到了不平常,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师祖杀掉宫动的把握有多大,所以他在犹豫之后选择了沉默。
冯长今将褶皱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盯上赵敬煜:“关于丑时你被宫泽包围的事,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
赵敬煜愣了愣,他每逢战斗皆是一往无前,全是因为他信任师祖冯长今,这种信任是彻底的,不带任何疑虑的信任,他确信只要有师祖活着,两头不过二三十里的小小风顶城中,就没有师祖救不下的人,:“师祖,有你在,我自会所向披靡。”
赵敬煜走到冯长今跟前,叹气继续说道:“宫泽昨夜从我剑下逃生,的确是我有些大意了。”
冯长今忽然变得有些生气:“你能突破他们的包围已是极限,如若再意气用事追上去,恐怕就会死在老朽前头。”
赵敬煜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师祖并不是在责备自己没能击杀宫泽,而是在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师祖,我在蜀山跟着你和夏掌教练剑二十六载,无惧无畏。”
冯长今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赵敬煜的额头,这个他从三岁就捡上蜀山的孩子,如今已经将近三十,如果赵敬煜还是几岁孩童,那他就可以像当年那样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摸上赵敬煜的额头,可现在的赵敬煜已经长得很高。
赵敬煜心明,他赶忙低下自己的 脑袋,又向前倾了倾身子,让师祖的手可以轻松触碰到自己的额头。
冯长今干枯的手掌往前伸了伸,又收了回去,叹气说道:“我不能永远护着你,是人都会老死,夏掌教也不会例外,我们迟早都会离你而去。小煜啊,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你要挑起蜀山剑派的未来,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赵敬煜当然知道夏长扬、冯长今都已垂垂老矣,他们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甚至说话时沧桑的语气,无一不在向赵敬煜诉说着他们的老态龙钟,可当这句话第一次从不服老的冯长今口中说出时,赵敬煜心里听得极不是个滋味,他微红着眼眶,说道:“以后我定不会再如此莽撞。”
冯长今尽力坐直腰杆,和蔼开口:“难为你了!”
握在冯长今手中的,是西蜀江湖联名帖,整个西蜀江湖联名请求蜀山剑派扛起江湖大旗,冯长今心里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但也不忍心将这份重担推卸给掌教夏长扬,既然接下了这个担子,他只想以最小的牺牲唤醒大宁国江湖的蒙尘之心,他示意赵敬煜坐下,轻声问道:“知道我问什么只带一百帮派三千江湖儿郎前来吗?”
赵敬煜知道,师祖这般做并不是自大,而是这次基本就是来多少死多少的惨烈战事,他开口安危道:“江湖儿郎江湖死,江湖儿郎死江湖,我们西蜀的江湖儿郎联名自愿前来,师祖也不必太过忧虑。”
“这个江湖,被宫动怀让这群混球搞得一团乱麻,眼下死的江湖儿郎已经够多了,我想他们应该也能看明白江湖势力融入沙场之后,便不再有江湖了吧?”
用死人的方式警醒大宁江湖,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赵敬煜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师祖昨夜面见贤首寺方丈智通,智通愿意亲自写信劝阻怀让,说明至少智通已经认可你了,如果我们继续南下少了阻碍,则能进一步说明怀让对你的认可,我想他们都是聪明人,一时的头脑风暴过后应该都能快速看明白的。”
“不明白,那就让我的血,杀到让他们明白!”
毕竟不是少年心性了,冯长今说出这句豪言壮语之后,又如迟暮老人犯困,合上双眼久久沉默。
赵敬煜也有些困乏,安静地坐在冯长今身边打盹,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再次响起老人的私语。
“我们西蜀的江湖,最不该消亡在与大宁国江湖的拼杀之中。”
冯长今喟然长叹,隔着岁月长河,他想起了战国之前的大许,想起了大许那位喜着黄裳的长公主。
“我们大许的江湖,最不该变成大原国那个样子!”
窗外,有一黄裳稚童轻步走过,憨态可掬。
冯长今老朽身形猛然坐起,盯着那道黄色背影良久,直至那稚童消失在自己模糊的视线中,才轻轻躺下,闭眼呓语般喃呢:“黄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