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早晨很冷,天边的灰云像极了呼延堡中农妇们的头巾,遮住了朝阳。
吹到手上如针扎般的北风阵阵刮来,令陈望不由得把手抄到了两个袖筒里,脖子往大氅里缩了缩。
他溜达在坞堡的堡墙上,看着西边茫茫原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冰雪融化,露出了本来面目,一片浅黄色,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以下山了,他默默地念道。
这几个月来,他反复的研究着路线,分析了无数种可能性。
周全他们全军覆没,一个没活?
孙泰所有人都死了,周全他们在哪里等着我?
如果等的话,必经之地是关中西北门户,四塞之一,泾水上游的萧关,他们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
忽然又想起来一首诗,此时的心境何其相似,不禁吟哦起来:
“好勇知名早,争雄上将间。
战多春入塞,猎惯夜登山。
阵合龙蛇动,军移草木闲。
今来部曲尽,白首过萧关。”
哈哈,千万别过萧关时,头发白了,队伍也散了。
正在感慨万千中,只见小夏匆匆地跑了过来,离他有三尺远的地方,弯着腰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陈……陈,陈公子,我家女郎唤你赶快回府里。”
陈望愣了半晌,不紧不慢地道:“哦?所为何事啊……”
“哎呀,你们晋人啊,怎么婆婆妈妈的,赶快走吧。”喘息未定的小夏抓起陈望手腕往回就跑。
陈望摇头笑道:“小夏姑娘,你撒手,我自己走,在这大街之上成何体统。”
“我呸……”小夏边跑边道:“你以为我拉着你干吗,聂丰来啦!”
“聂丰?他是何人?”
“聂家堡的五公子!”
“哦哦……我想起来了,他和你家女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悦你个大头鬼!”
边说着,小夏拉着陈望已经跑到坞主府门附近了。
小夏熟练地带着他拐进了小巷里,从一个小门进了院子。
来到院子里,小夏撒开了他的手腕,手捂住胸口,喘息道:“进,进去吧,女郎在里面等,等你,你呢。”
陈望环顾四周,小院里有三所房屋,分北东南三面,其中东屋和南屋还有个拱形门,是通往整个大院的,西面是刚才跑进来的小门。
“你,你累死我了,哪,哪个屋?”陈望也喘着粗气问道。
小夏抬手指着北屋,说不出话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陈望整了整大氅和发髻,迈着稳重地步伐走到了北屋门前,刚要敲门,只听得里面有陶器落地的粉碎声音。
“你们谁爱嫁谁嫁,我可不会嫁给那个独眼虫!”
这是熟悉的呼延珊声音。
“你父亲只是让你出去见一见,又没说让你嫁嘛。”
这个好辨别,是她娘的声音,比呼延珊更加生硬。
陈望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渐渐也了解了一些他们家的事情。
呼延珊她娘是龟兹人(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阿克苏地区)名叫白霁,是现今龟兹王白纯的族人,但已经没落。
当年呼延赫他爹与西域做生意,从南到北置换物品,用了整整两车江南丝绸换来了白霁给儿子做了侧室。
加上所有路途成本足足损失了七十斤黄金。
当时二十出头的呼延赫一眼便看好了白霁,不娶到她绝不还乡,还要娶为正室。
老爷子一看这个倔强的儿子难以说服,父子俩协商,各退一步,娶回去可以,但不能做正室。
因为正室必须得跟匈奴本族的第一大姓,赵氏联姻。
于是父子俩把管家薛安留在了龟兹,他们先回到鹑阴县的呼延堡,匆匆把赵氏娶回。
然后再派信使薛安带白霁来到呼延堡。
后来白霁生下了呼延珊,呼延赫视若掌上明珠,都十六岁了也不舍得嫁出去。
在他的心里,女儿绝不能嫁凡夫俗子,她最起码也得嫁个大秦中央一级的官吏子侄,或者是略阳权氏,京兆韦氏、杜氏,河东裴氏、柳氏,陇西李氏这些关陇大族。
但眼下春季即将来临,春耕为一年之本,坚决不能耽搁。
冷酷的事实把呼延赫拉了回来。
峡谷解冻之后的不几天,聂丰就来了,呼延赫不好直面拒绝,就让丫鬟去把呼延珊叫去,与聂丰见见面,说说话,暂时安抚一下聂家。
陈望正在犹豫进不进去,身后被小夏推了一把,身子撞在门上,踉跄着差点绊倒,闯入了屋内。
房中坐着的白霁和站着呼延珊一起惊愕地看向闯进来的陈望。
陈望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梗。
两张白腻如脂,美艳绝伦的俏脸,两双睁得大大的凤眼,一起盯着陈望,眸底闪烁着淡淡的蓝光。
这是陈望几个月中第二次见到白霁,她今天穿着休闲,一身锦绣双蝶钿花衫,手肘撑在案几上,纤纤玉指托着腮,凤眸眼尾处微微上扬,长睫卷曲浓密遮住眼底的蓝色幽光,恰似犹抱琵琶半遮面,若隐若现之间,美得动人心魄。
和女儿相比,更具有异域风情又多了几分少妇成熟风韵,盯得陈望心怦怦直跳,一时间手足无措。
两人看清了是陈望,目光柔和了下来,呼延珊赶忙走到陈望跟前,抓住他的胳膊一边摇晃着一边急切地道:“欣之兄啊,你快帮帮我吧,我不想见那个聂家老五。”
她的眼睛里含着颤抖的泪水,就像是暴风雨后的水珠,藏在蓝色的花萼里。
“我……”
陈望一时间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陈公子,夫君要我来喊珊儿,都是我们把她娇惯坏了,如此任性,你帮我劝劝她吧。”
白霁的声音轻柔中带着慵懒的沙哑,却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只仿佛在那声音响起一瞬间,便见天色瞬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