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赞抬手,一边思忖着一边吩咐他道:“起来吧,带着你的堡民回去,勿再生事端,三日内将石碑立好,并刻上建元十一年某月某日及你与四子之名,埋八尺于土中并黏牢,土上为六尺,让后代子孙牢记。”
聂寅起身,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傲睨万物,桀骜不驯气势,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他佝偻着身子,向三人连连躬身施礼,退了回去。
然后上了马,连兵器也不要了,招呼着堡民向九狐原下奔去,转眼间走的干干净净,留下了一地的刀枪剑戟。
薛赞对呼延赫道:“你们去收拾收拾吧,这些破玩意儿我就不要了,你们回炉打个农具也好。”
呼延赫千恩万谢后,转身去招呼手下堡民收拾兵器去了。
薛赞向陈望拱手道:“陈公,我们借一步说话。”
陈望颔首还礼,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催马向前,来到九狐原西侧边缘处,停下了坐骑,一起下了马。
薛赞把马缰绳扔给了身后的亲兵,陈望交给了周全。
薛赞重新躬身施礼道:“没想到在此地能得见大晋平北将军、广陵公,三生有幸啊。”
“在下得遇薛公及时相助,感激不尽,算是我欠了薛公一个情,哈哈,日后有事尽管找我。”陈望一边还礼,一边笑道。
“我接您手下送来了硕德信函,才知您在呼延堡,正好聂寅的信函也到了,看到他写的两堡约战时间,日夜兼程赶了过来。”
“辛苦薛公了,在下与乌阳镇紫气临酒肆遇刺,身负重伤,多亏呼延赫父子救治,也恰好遇到了不平之事,聂寅父子嚣张跋扈,所以就插手了此事。”
“唉,大秦连年东征西讨,耗费钱粮无数,丞相严令各州郡征粮,为让这些豪强坞堡纳粮,薛某有时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薛赞带着抱怨地叹息道。
陈望看着薛赞,一脸诚挚地缓缓道:“我不日就将启程赴西凉,呼延赫父子品行敦厚温良,规行矩步,体恤百姓,看我薄面,日后呼延堡还望薛公多多关照。”
薛赞抚须点头道:“陈公吩咐,自当从命啊,不过您这是要去……”
“奉大晋皇帝陛下诏命,赴凉州帮张天锡打一场保卫战,哈哈哈……”陈望大笑道。
“哦,原来如此,若非刘卫辰再次出尔反尔,投代叛秦,恐凉州战事早已开始了。”
“现今朔方战事如何?”
“刚刚得到前线战报,丞相率十五万大军亲征朔方,一战击溃刘部,擒获刘卫辰及匈奴亲贵、妻儿家眷万余户,如今大军正在返程途中。”
陈望听后,皱起了双眉,心道,这么巧?我这要去萧关,他就南下了。
薛赞似乎是看出了陈望的心思,他劝道:“陈公西赴凉州,萧关可是必经之地,丞相大军南下也是必经萧关,您可耽搁些时日再走。”
陈望想了想,摇头道:“不妥,如果再耽搁,不知什么时候呢,万一王猛心血来潮,从萧关直接发兵去了凉州,我岂不是白白跑了一趟?”
说罢,他思忖了片刻,毅然道:“我明日就启程。”
“哦,也好,也好,”薛赞抚须道:“陈公在两淮数度与丞相交手,并大破阳平公六十五万围困大军,如今在大秦可是家喻户晓,名声显赫,一路多加小心啊。”
“所以我避开了走崤函古道经长安的路线,哈哈,如此,多谢薛公嘱托。”陈望笑道。
薛赞颇有些惭愧地道:“萧关和黄河岸边的鹯阴县是陈公最后两道重要关卡,守将薛某也不熟,恐难以再相助了。”
“如此薛公已是尽心尽力了,在下深为感激,当铭记于心。”
“那……”薛赞看了看身后,呼延堡的堡兵们已经把地上散落兵器收拾的差不多了,回头又道:“陈公还有无其他……”
“哦,哦,薛公郡务繁忙,还请自便,你我后会有期。”说罢,陈望后退了一步,躬身一揖到地。
薛赞赶忙也是一揖到地,还礼道:“恭祝陈公顺利抵达凉州,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说罢,薛赞转身接过亲兵手里马缰绳,翻身上马,朝远处的呼延赫挥了挥手,再次向陈望拱手,然后拨转马头,扬鞭打马而去。
安定郡氐秦官军闪开一条道,待薛赞率领众将走后,随着一起从西北面下了九狐原。
马蹄隆隆,又掀起了滚滚黄尘,遮天蔽日。
不多时,走得无影无踪,九狐原上恢复了往昔的安宁。
呼延赫此时再看陈望的眼神已多了几分崇敬,举止也局促了起来,他来到陈望跟前躬身施礼道:“陈……陈公……我们回坞堡吧?”
陈望赶忙双手搀扶起呼延赫,眼神恳切,正色道:“呼延叔父,您和应显、阿珊也是救了我一命,我与他们早已情同兄弟兄妹,所做一切皆为理所应当,切勿多礼!”
他又改口称呼呼延赫为叔父,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呼延赫环眼中热泪在来回滚动,陈望没有损伤自己堡中一兵一卒,没耗费一钱一粮,这次是真真切切的一劳永逸解决了达溪河水源,最起码是聂家父子这几十年无虞了,自己还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
越想越惭愧又是感动,百感交集,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陈望拍着呼延赫宽阔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道:“已近申时,在下腹中饥饿,呼延叔父应当请我吃顿大席啊。”
呼延赫闻言愣了愣,一拍脑门,爆发出爽朗地大笑声,“哈哈哈……应当,应当。”
他转身高声喊道:“薛安、义儿,整顿人马,我们回去,今晚全坞举办盛宴,庆祝胜利!”
话音一落,上千堡兵齐声欢呼,每个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和自豪,他们终于在聂家堡人面前抬起了头,挺起了胸。
在呼延赫带领下,大家纷纷上马,扛着战利品,纵马奔下了九狐原的南坡,欢快高亢的古老关中秦腔响彻天际。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逮为乐,逮为乐,当及时!何能愁怫郁,当复待来兹?酿美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
陈望正随着坐骑的颠簸,摇摇晃晃地跟着大家一起哼唱,顾恺之从后面侧面跟了上来,与他并驾齐驱。
“平北……不,少东家,嘿嘿……”顾恺之满脸堆笑地欲言又止。
陈望一边唱着一边笑眯眯地问道:“逮为乐,逮为乐,当及时……长康?何事,有事就说嘛,怎么吞吞吐吐?”
顾恺之躬身,神秘兮兮地道:“卑职其实一直在暗中写了一篇《陈平北奉旨西行赋》,将来再附上画作。找寻您这几个月来闲暇无事,已经从阳夏县写到了紫气临酒肆,前几日刚写完您妙计擒聂家五子及卧龙峡围困三千堡兵,现能不能把与薛郡守之事告之与卑职,好叙写下去。”
陈望一手指着他,笑骂道:“哈哈,你小子,还背着我搞小动作,有什么好写的,区区聂家堡这点儿事情。”
顾恺之脸色一肃,一本正经地道:“不然,不然,此赋将少东家为大晋不惧艰辛,忠肝义胆之事迹流芳百世,供后人瞻仰、传颂、研习,彪炳千秋,功德无量!”
解决了达溪河水源百年恩怨,陈望心情大好,顾恺之又是他的心腹之一。
他略一思忖,笑着道:“也罢,就说与你听听。”
顾恺之面露喜色,他除了要写这篇长赋之外,其实对九狐原发生的奇迹也很好奇,虽然他知道陈望胸有韬略,屡出妙计,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陈望在回去的路上对顾恺之娓娓道来。
原来,陈望在离开谯郡之前,陈安已经把在氐秦率更令姚硕德的事情讲给了陈望,以备在西行路上涉险时急用。
陈望在那晚在呼延赫书房谈话时,得知薛赞是安定郡郡守,就已经有了分寸。
薛赞,汉族人,出自太原薛氏。
早年因战乱随父兄追随羌族首领,石赵征西大将军、西平郡公姚弋仲为谋士。
姚弋仲死后,他又追随了姚弋仲长子,有“小孙策”美誉的羌族圣人姚襄。
升平元年(357年),姚襄在与氐秦争夺关中一战中被氐秦第一名将邓羌斩杀,羌族部众在姚弋仲第二十四子姚苌的率领下集体投降。
才华横溢的薛赞也跟着归降了氐秦,和另一谋士权翼深受苻坚器重,并委以重任,以襄亭侯的身份高配到关中北面门户,第一大郡安定做郡守。
姚硕德为姚弋仲第三十七子,文武双全,德才兼备,裒然举首,家族地位仅次于姚襄亲定的姚家第三代领导人姚苌。
他们之间相当于主仆之间的关系,虽然现今都在氐秦为官,但他们族内地位和忠诚度是永远不变的。
除了已被冉闵灭种的羯人外,五胡中无论是鲜卑人、羌人、匈奴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和目标,那就是复兴各自的民族。
这个王猛知道,或许苻融也知道,但那个疯狂热衷于笼络人心,一统华夏的千古仁君苻坚不知道。
三月初九,当陈望和纪锡、顾恺之等人在呼延堡重逢后,陈望第一时间就派马老四带着他的密信去长安寻找姚硕德。
姚硕德见信后,知道陈望来了安定郡,立刻写了信,交由马老四带给薛赞。
聂家堡、呼延堡在泾水南岸都是一顶一的大型坞堡,但在姚硕德、薛赞他们眼里,这都是渺不足道的小事儿一桩。
即便是把这两个坞堡从地图上抹去,几千人命在那个年代对于朝廷地方大员来说,也就是奏章里的十几个字而已,“臣接密报,两坞勾结铁弗匈奴刘卫辰或者代国拓跋什翼健,密谋反叛,已尽数剿灭”。
从呼延堡到长安再到临泾,马老四长途跋涉了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了呼延堡。
陈望原本以为马老四在两堡之战前赶不回来了,已经搬出第二套方略——血洗九狐原。
把聂家堡的有生力量全部歼灭,让他们最起码二、三十年不得翻身,再让薛赞出面来擦屁股。
他生擒过聂家五子和三千堡兵,但放回去后不思悔过,继续一意孤行,怙恶不悛,兴兵报复,不给点颜色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但马老四的及时赶回,而且薛赞翻云覆雨展示了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御下手腕,效果更佳。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下可以安心的赴凉州了。
陈望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给了顾恺之,当然,他把姚硕德的名字隐去,只说了是陈安的眼线。
顾恺之大为叹服,他夸赞道:“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征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平西将军深谙此道啊。”
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谋攻篇所写。
眼前这位领导,三年前和他一起在御前行走的同僚,员外散骑侍郎陈望,从建康出兵北伐以来,所做的这一切无不印证了高超的智谋和指挥艺术。
孙子说,善于用兵的人,使敌军屈服而不靠交战,拔取敌人的城邑而不靠硬攻,毁灭敌人的国家而不靠持久作战,一定要以全胜为策略与天下诸侯竞争,所以不使军队受挫便能保全利益,这就是以智谋攻敌的方法。
陈望指挥的每一战虽然方式各有不同,但最后都有一个共同的结果,那就是胜利,而且是付出极小代价的全胜。
这不正是孙子兵法的真谛嘛!
去九狐原打仗的路程感觉非常遥远,但是大家凯旋归来却是转眼就到。
说话间,队伍来到了呼延堡陡坡下,已经得到胜利消息的父老乡亲在坞堡外分成两列,堡墙上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这时太阳刚刚落下,呼延堡的天边还残留着一大片长长的紫云,几颗疏淡的星斗在空中闪亮着苍白的光芒。
远远看去,灯笼火把一片,照亮了坞堡西门外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