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嘏赶忙躬身道:“卑职恐打扰三公子歇息,卑职就骑您的马回谯郡。”
“哈哈,如此,我就不客套了。”说罢,陈观把舆帘放了下来。
中午时分,一行人进了城,卢嘏向陈观说道要先行一步,有公事要汇报,就提前先跑到了谯郡郡衙。
卢嘏下马后,快步走进了大堂,见陈望正伏在案几上仔细地观看牒文。
忙走上前,低声禀报道:“平北将军,卑职回来复命。”
陈望没有抬头,嗯了一声,问道:“子益回来了,城父军民现况如何?”
“禀平北将军,戴将军已安顿妥当,卑职带去的一应辎重物品,都分发下去了,军民皆欢欣鼓舞。”卢嘏躬身施礼道。
“好,辛苦了,下去歇息吧。”陈望蹙眉看着手里的牒文,淡淡地回道。
“禀平北将军,路上正逢从建康而来的钦使,与卑职一起回来的。”
“呵呵,我正在看历阳急报,目前彭超大军已兵围三阿,想着近日应该会有钦使到,还挺快的。”陈望低着头看着公文,冷笑着道。
“是,平北将军料事如神,应是为前线战事而来。”
“钦使是何人啊?”
“是……三公子陈观。”
闻听此言,陈望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卢嘏,惊讶地道:“此话当真?”
“卑职怎敢戏言?”卢嘏躬身答道。
“他在何处?”
“此刻应该快到郡衙门口了。”
陈望腾地从座榻中站起,快步向大堂下走去,边走边兴奋地大声吩咐道:“快快备饭,招待钦使。”
刚刚出了郡衙大门,正看见一队高头大马的御林军,前面一辆马车,身穿朱袍,头戴进贤冠的陈观正由御林军军官搀扶着下车。
“三弟!哈哈哈,你来了,为兄好想你啊!”陈望大笑着迎了上去。
陈观听到喊声,下了车,赶忙躬身一揖到地,刚刚少年发育而变声的嗓音,有些粗哑地道:“小弟拜见兄长!”
“哎呀,快快请起,让为兄好好看看!”
陈望抢步上前,将陈观搀扶起来,他脸上的笑意不减,每一道笑纹里都流淌着难得的真诚和期待之色。
见陈观白皙圆润的脸上挂着细密的雨水,薄唇上一撮淡淡的微髭,一双圆溜溜大眼睛中带着志得意满又不失稳重之色。
再加上这鲜艳的朱袍官服,妥妥的大晋俊逸英才。
上下打量一番后,陈望抓着陈观的手,转身就往里走,边走边道:“建康一别整整两年了,三弟,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兄长也瘦了,为兖州操劳固然重要,可也要保重身体啊。”
“哈哈……无妨,身为一方大员,系百万军民之安危,趁年轻多做些事情,也不负咱们父亲之遗愿。”
“听闻大嫂生下了侄儿,小弟未曾前来道贺,甚是不安,大娘身体如何?”
“都好,都好,大婚之时你派人送来了厚礼,我和你俩大嫂甚是欢喜,大娘也时时惦念着你,前些日子还说想回建康看你呢。”
“就不劳大娘来回奔波了,小弟现今伴驾公务繁忙,早起晚归,有时还宿在台城,回来也是极少相见。”
“好,好,三弟做了黄门散骑侍郎,天子近臣,如此年轻,还是我大晋第一人,前途无量。”
“兄长过誉,小弟怎敢与兄长比,”陈观说着,伸出了大拇指,赞道:“您北伐以来屡破氐秦大军,凭一己之力保住危如累卵的凉州,江东朝野上下无不称颂。”
“来了就多住几日,我陪你游览谯郡,这里的一街一巷,城池院落都有父亲的印记。
“是,当年离开谯郡时随父亲去了洛阳,那时我四岁,除了依稀记得刺史府,其他还都没印象了,只不过此次前来是——”
“先莫提公事,吃罢饭,我带你回府去见大娘,哈哈哈……”
“我由建康带来了礼品是送大娘、两位嫂嫂还有小侄儿的。”
“都是自己家人,何必客套,能团聚比什么都好……哎?你这腿?”陈望突然发现他走路拉着两胯,极不自然,不解地问道。
陈观略有些羞愧地道:“小弟在建康极少骑马,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大腿内侧都磨破了。”
陈望笑道:“哈哈,你小子……闲暇时得练练骑射,建康的府中有练武场,将来若做封疆大吏,还得带兵啊。”
二人时而耳语,时而发声大笑着,亲热无比地手挽着手进了大堂。
来到大堂后,陈望摆手令亲兵上茶,刚要坐下,陈观在他身后道:“兄长,小弟此来是奉旨宣诏,还是先接诏书吧。”
陈望怔了怔,他已知诏书内容,无非是要他出兵配合徐州之南的战事。
如果是换了别人来宣诏,自己有一万个理由不会出兵,但是三弟来倒是出了个难题。
心中不由得咒骂道,这tmd是谁出的损招?
微微一蹙眉,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也好。”
于是摆手吩咐亲兵摆香案,焚香接诏。
不多时,两名亲兵抬着香案过来,燃上香。
陈观从御林军军官手里接过锦囊打开,取出诏书,来到香案后,面南而立。
陈望撩衣袍,跪倒在地。
陈观神色肃穆,向南拱手,然后打开诏书,朗声念道: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朕闻天地之道,福仁而祸淫;善积者昌,恶积者丧,古今常数也。
朕以幼冲,继统鸿基,承乾在位,已有六载,每览先王之典,经纶百氏,储蓄既积,黎元永安。
然,在昔丧乱,忽涉六纪,戎狄肆暴,继袭凶迹,眷言北顾,慨叹盈怀!
是以夙兴夜寐,不敢自逸。每从菲薄以益国用,劝分务穑以阜民财;授方任能以参其听,断私降意以养将士。
朕欲奋剑长驱,指讨凶逆,然朝臣屡以社稷之重苦苦劝阻。
卿世代为大晋忠臣,国家危难,望亲率三军,荡涤氛秽,廓清中畿,光复徐州,非夫以身殉国,孰能若此者哉!
夫王者之兵,有征无战,尊而且义,莫敢抗也。
故鸣条之役,军不血刃;牧野之师,商人倒戈。
朕在建康盼平北将军其露布天下,奏凯扬威。”
念罢,陈望山呼万岁。
陈观拿着圣旨走出香案,递到陈望高举的双手中,将他搀扶起来。
果然不出陈望所料,司马曜在圣旨上习惯性的废话之后,明确指出,希望他能出兵扫荡建康周边敌寇,配合友军收复徐州。
将诏书放在案几上,陈望看看已是过午时分,命骁骑营亲兵李暠带着御林军去校军场军营吃饭,自己则和陈顾去了后堂。
二人坐定后,骁骑营亲兵端上饭菜来。
陈观早已饥肠辘辘,但看到端上来的饭菜不禁大失所望。
盘中两张胡饼,一碗粟米粥,一碟竹笋咸菜,一碗煮冬瓜胡荽。
只见陈望抓起一张胡饼热情地道:“三弟,来尝尝,这胡饼中现已加了你自小爱吃的肉脯。”
说罢,另一只手端起碗喝了口粥,然后津津有味地咀嚼起胡饼。
陈观手拿黑乎乎的胡饼,手指感受着其硬度,衡量着自己的牙口,硬着头皮咬了一小口,但没有咬到肉脯。
一边用力咀嚼着,一边问道:“兄长每日吃这个吗?”
“是啊,是啊,这是父亲留下的传统,哈哈,他老人家平时和军兵吃的一般无二,只是晚上回府能改善一下饮食。”陈望一边用勺子舀着冬瓜,一边道。
“哦……”陈观在建康吃惯了珍馐美味,什么时候吃过这玩意儿,皱着眉头慢慢咀嚼起来。
“嚼烂了再咽啊,如果不适应,可将其掰碎,放入粟米粥中泡软再吃。”陈望怕他不习惯,关切地说道。
“兄长,如今彭超十数万大军兵围三阿,您若不发兵,恐广陵的谢玄部也无法取胜,陛下甚为忧虑。”
“这个……你容我想想,先吃饭,先吃饭。”陈望语速轻快地回道。
但陈望其实想了许多许多心事。
他是真犯了难,出兵的话势必会打破自己和苻坚之间无声的默契,从地图上看,兖州北部比徐州北部更深入秦境。
苻坚并未令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的苻融或者青州的彭超攻打兖州,而是去打徐州了。
如果自己出兵,苻坚会不会一怒之下连兖州一并拿下。
现今自己的实力,讲真,十个兖州恐怕也打不过强秦。
他从接诏书后到在后堂吃饭,就一直在暗暗观察陈观,看着他神态倨傲,志得意满,如今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陈望并不反感他的这种骄傲,反而觉得正常。
年纪轻轻做上了天子近臣,万众瞩目,人人羡慕,而且还光耀陈氏门楣。
谁没年轻过?
自己当年鸡笼山为父守孝期满后,就继承了广陵公爵位,简文帝钦封兖州刺史、前军将军、员外散骑侍郎。
感觉自己当时走路也很飘嘛。
看着陈观满脸的期待之情,如果驳了他的面子,回京后必定颜面无光。
又想起三弟自幼父母双亡,虽大娘和阿姐都极为宠爱,但毕竟不是亲的。
自己先是守陵,后又为官,一门心思斗桓温,又北伐,对他更是关爱甚少。
二弟陈顾则习惯于独来独往,也对他疏于关心。
能有此今日成就,实属不易,为了他的仕途,真是不忍拒绝啊……
边想着心事,边咀嚼着胡饼,一副淡然的样子问道:“是何人建议圣上派你来宣诏的。”
陈观似是怔了怔,回道:“当日在朝堂上是散骑侍郎王珣王元琳。”
tmd的,原来是他,果然出手不凡,满朝堂没有几个智商能超越他的。
陈望眼前浮现出在下邳破柏杰遇害一案,校军场怒斩九十九人时,令陈安抓获的那个小矮子大书法家。
自己当时饶了他一命,还令他写了一幅字,“荆州主簿王珣到此一游”。
现珍藏于刺史府卧室床底的箱子里。
真是不堪回首,一晃十年了,太快了,当时自己才十三岁。
吃罢午饭,带着陈观回到大堂,刚要吩咐亲兵备马,只见幕僚,州祭酒崔达捧着公文走上堂来,躬身施礼道:“禀平北将军,王长史有急报。”
陈望一惊,难道西线有战事?忙吩咐道:“快拿来我看。”
边说着边向座榻中走去,刚走了两步,又想起陈观,带着歉意地道:“三弟,多事之秋,大意不得,真是走不开,我派人带你去居仁巷吧。”
未待陈观回答,抬眼看着郡衙大院里走过一个大个子,正是翟辽。
于是高声喊道:“翟辽!”
翟辽闻言,忙跑上堂来,躬身施礼道:“平北将军有何吩咐?”
“去,把我三弟带到居仁巷府里。”陈望挥手道。
“属下遵命!”说罢,转身看向陈观,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观吓了一跳,一见自己身高只及眼前大汉肩膀,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仔细端详,此人眼窝深陷,泛着蓝光,一头卷曲的黑发披散肩头,这样的人在建康可是从未见过。
再转头看陈望,他已经低头蹙眉看起了手里的公文。
只得转身向大堂外走去
还没出院子,遇到了匆匆进来的郗恢,互相施礼寒暄后,再向外走,迎面又撞上了顾恺之捧着十几卷公文。
陈观不由得心中暗暗惊叹,兄长做刺史如此繁忙,这和建康官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京官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名士,他们的主业不是为官一任造福天下,而是善清谈,精老庄,崇周易,辩鬼神,歌舞乐。
散朝下班之后,都是狎妓郊游周边郡县,游山玩水,或者青溪、秦淮河画舫饮酒听歌。
做官倒像是成了第二职业似的。
陈观的真正主子琅琊王司马道子,那更是玩的比平常官员、世族子弟高了一个级别。
最近整天跟一帮僧尼厮混在一起,而且没昼没夜的。
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他了。
跟着翟辽出了郡衙大门,陈观上了马车,翟辽走在前面向居仁巷驰去。
此时,细雨已经停了,温玉大街上行人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