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序出现在淝水东岸谢石的中军大帐时,大家险一险没认出来他。
今年四十三岁的他在太元四年因襄阳陷落被俘,迄今已是四年。
如今的他身穿紫色文官官服,外罩白色裘皮大氅,头戴白色高筒皮风帽,两侧还有护耳,虽然皮肤依旧是黝黑,但像吹起的气球一样,胖了一圈。
原本瘦削坚毅的脸庞也圆了起来。
虽然他现在已是氐秦的官员,但包括谢石在内的所有人没有对他半点敌意和轻视。
第一,他是兖州旧将,武艺高强,智勇双全,跟着颍川陈氏两代人十几年来出生入死,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
第二,他孤军守襄阳,在外城被攻破的情况下坚守了一年多,最后还是因为被手下督护李伯护出卖献城才被俘的。
与朱序同出于兖州,又是一起从军的桓伊,一见他进来,从座榻上跳了起来,上前一把将朱序紧紧抱在了怀里。
二人不顾众将领在场,相拥而泣。
好久,才分开。
桓伊擦着眼泪问道:“次伦,你是来下书的?快来见过右仆射大人。”
朱序擦了擦脸,环视了一圈大帐中人,多半不认识。
他是兖州和大晋的高级将领,十七年前就因军功受封鹰扬将军加授子爵,而在座的大都是北府兵新提拔的将领。
他向谢玄和谢琰拱了拱手,然后走到谢石面前,躬身一揖道:“末将拜见右仆射大人。”
谢玄和谢琰慌忙起身还礼,尤其谢琰曾与朱序在兖州一起共事过。
谢石神态有些矜持,这种关系不好处理,两人也是兖州老同事,互相熟识已久。
朱序此刻是氐秦度支尚书,现在又是敌国使臣身份。
而自己是大晋征讨大都督,全军主帅,还是假节(皇帝赐予的权力象征)。
于是微微抬手,肃然道:“朱大人,请起,苻坚的书信在哪,呈来我看。”
哪知朱序勃然变色,从怀里掏出信来,三把两把撕了个粉碎扔在了地上,令众人大吃一惊。
他粗声粗气地道:“右仆射大人不必看了,是来招降的,此刻苻坚就在寿阳城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谢石颤声道:“苻,苻坚来了?”
“他带了多少人马?”谢玄原本白皙的脸上惊得更白了,他急急地问道。
“只带了八千骑兵。”说着,朱序一把扯下头上戴的皮风帽,恨恨地骂道:“他娘的,这胡人衣帽我早穿得够够的了!”
“八千人……”谢石重复着他的话,与谢玄对视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谢石缓和了语气,温言道:“次伦,你我相识多年,我深知你的为人,襄阳失守被俘和你无关,都是——”
他刚要说出桓冲二字,又想到大敌当前,胜负难料,如果传出去会造成朝廷内部不和,于是止住了话语。
摆手吩咐亲兵给朱序上茶。
朱序接过茶水,坐在了谢石的身边。
他猛喝了两大口,擦了擦胡须上的水渍,眼神恳切地看着谢石,焦急地道:“你们洛涧大捷,我能看得出如今苻坚和苻融有些惧意,苻坚已经急调后续六十余万大军南下,此刻已在路上,大约五日之内便到,咱们这八万人再怎么勇猛,也抵挡不了,右仆射大人应早做决断,趁后续秦军未到,发起进攻,打垮淝水西岸这前锋部队,瓦解士气,一举破敌。”
“这个……”谢石犹豫了起来,此刻苻坚就在对岸,秦军必定士气高涨,对面也是三十万大军啊。
大帐中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谢石身上,等待他的最后决断。
良久,谢石抚须沉声道:“我想还是这样,加强淝水东岸防御,能拖一天算一天,待秦军粮尽,士气低落,自然会退回关中。”
“不可,万万不可啊!”朱序急眼了,将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粗着嗓门道:“右仆射大人,那可是百万大军啊,如果都到了,如何能防得住?您要相信我,我深知秦军的实力!”
谢玄紧蹙双眉,对谢石劝道:“叔父,次伦此言甚为有理,应在秦军后续部队到来之前速战,万不可等秦军百万大军聚齐再战,莫说小小淝水,就连长江我们也防不住。”
“这个……”谢石一时犯了难,犹疑不决起来,继续问道朱序:“次伦,苻坚果有百万大军吗?会不会虚张声势?战斗力都很强吗?”
“哎呀,右仆射大人!”朱序激动地从座榻中站起,“那真是实打实的百万大军,您想想当年围困谯郡只是关东六州人马就六十五万,现在连同关西、巴蜀、朔方、辽东等地都来了,兵强马壮,实是难敌啊!”
“哦……”谢石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刚刚取得的洛涧大胜根本不值一提,就像两人打斗,你仅仅踢了人一脚,而现在人家要举刀来砍死你了。
“叔父,我这里有平北将军的锦囊!”谢琰在旁躬身一揖道。
“快拿来!”谢石、谢玄异口同声地道。
朱序也埋怨道:“瑗度,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啊,浪费我的口舌。”
谢琰从怀里取出了谢道韫的荷包,嘟囔道:“平北将军嘱咐,到淝水东岸时再打开嘛。”
众人一起发出了轻笑声,这哪是什么锦囊,这不是女子的荷包嘛。
谢琰却没有笑,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叠得整整齐齐得小纸块儿,递给谢玄。
谢玄打开,放在了谢石的案几上,几个人一起趴在案几上看了起来。
只见上面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