侥幸逃过淮水的秦军被这场血腥屠杀也吓傻了,现在大家脑子里只有三个字——向北逃!
谁跑的快谁活命,不但是武器,就连铠甲也扔了,以减轻负重。
冰天雪地里,呼啸寒风中,几十万人玩儿命的奔逃在淮北平原上,形成了一道独特惨烈的画面。
氐秦败军日夜不歇的逃命,还不敢跑大路和小道,只是落荒而逃,尽往草丛里钻,跑累了就在山沟或者洼地里躺一会儿,因此诞生了一个流传后世的成语“草行露宿”。
他们听到刮风的声音和鹤的鸣叫声,都以为是追赶的晋军骑兵将要来到了。
又一个着名的成语“风声鹤唳”就此诞生了。
氐秦败军昼夜不敢停歇,慌不择路,风餐露宿,冻饿交加,倒毙者十有七八。
越冷越饿,越跑越饿,越害怕越饿。
连续跑了三天三夜后,跑到了武平县。
朱序、徐元喜带着一些随从被几十万人裹挟到这里听见前面有惨叫、喊叫声音,后来又渐渐地稳住了混乱局面。
朱序了解到一个原因是前面有晋军拦路放箭,另一个原因是这些败军实在是人困马乏跑不动了。
再听说前面的晋军并不是来伏击他们的,而是来招降的,想回家的留下身上的财物(都是侵入大晋土地后抢老百姓的)可以回家,还发给路上的粮食。
朱序和徐元喜估摸着这里临近兖州,八成是陈望的人马,就过来一探究竟。
等他们俩讲完了这段惨烈的淝水之战以及路上的恐怖凄惨景象,也基本吃完了盘子里的饭菜。
如此悲惨场景,众人听得是目瞪口呆,冷汗直冒,心有余悸,仿佛如身临其境一般。
陈望看着他俩已经困乏得睁不开眼了,急忙命令骁骑营军兵带他们去县衙歇息。
二人走后,王恭、王忱及众幕僚们大为叹服陈望的神机妙算。
连时间、地点都算得如此精准,分毫不差。
如果阻击之地向前也是错的,因为氐秦大军新败,那时候还有力气跑,几十万人拼命逃跑势必会冲垮阻击的兖州军。
如果向后也不对,因为后面的项城还有氐秦几十万人马,或许会接应败军。
武平县这个位置刚刚好。
为了方便大家阅读,再发一遍地图,武平县在现今河南周口市郸城县附近
众人再看向外面排成东西两列衣衫褴褛,如丧家之犬的氐秦败军,唏嘘不已。
这就是兵败如山倒啊,行军打仗的这个“势”最为关键,丢了它什么都没了。
王忱甚为不解地问道:“平北将军,您是从何时断定氐秦必败的?”
“我是在听说苻坚率领八千羽林郎亲赴淝水前线时就断定了,”陈望呷了口茶水,手指像弹钢琴似的轻轻敲击着案几道:“我当时就对郗恢说起过,苻坚太轻敌了,现在听朱序一说,他对打仗也是个外行,贵为一国之君,却去前线乱指挥。”
“我闻苻坚从小有贵相,传说其后背有天生的谶文‘草付臣又土王咸阳’,草付为苻,臣又土为坚(繁体字)在咸阳称王。”裴堪有些感慨地缓缓道:“认识他的人都说他雅量瑰姿,博学多才,十九岁在云龙门之变中杀苻生自立为天王,任用贤良,清明政治,短短十几年统一北方,雄才大略,为何现如今成了这副样子。”
王恭紧锁剑眉,思忖着道:“他自身的优点都是当初,如今已是当政三十载,国富民强,兵精马壮,久居高位,难免野心膨胀。我闻去年底苻坚在太极殿上议伐晋时,氐虏秘书监朱肜说,‘陛下奉行上天的惩罚,一定是只有出征远行而不会发生战斗,晋朝国君不是在军营门前口含璧玉以示投降,就是怆惶出逃,葬身于江海,陛下让中原之国的士人百姓返回故土,使他们恢复家园,然后回车东巡,在岱宗泰山祭拜上天,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苻坚听后大悦,另有慕容垂、姚苌进谏赞同伐晋,而多数人的劝谏他一点听不进去,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作何感想?”
“是啊,他此刻会在哪里呢?”皇甫奋附和道。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想见见这位千古仁君,苻坚大帝,看看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听听他的心里话。
于是众人一边喝着茶,一边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雪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
外面人喊马嘶,嘈杂声,吵闹声,晋军的呵斥声不绝于耳。
朱绰亲自带着一队兖州军来回巡逻,维持氐秦败军秩序,横槊盘马,威风凛凛。
虽然和这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的诗情画意雪景不相匹配,但众人心情是非常畅快的。
尤其是陈望心里乐开了花,粗略估算眼前这里最起码有十余万人马,死在淝水、淮水前线的应该也有三四十万。
李暠的东大营能收降多少人现在不得知,也不抱太大希望,因为他在箭楼上看得明白,大多数人选择了北归回家。
这是人之常情,秦军毕竟大部分都是各族胡人或者是河套、关中、河北、河东等地的汉人,不可能在远离家乡的两淮地区当兵。
但陈望抱有最大希望的是朱绰的西大营,此刻正在搜身放行,会留下大量的金银财宝。
这些无法估量的巨大财富,将来就是他赖以扩大地盘,发展势力的根本。
这个年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钱没粮谁给你卖命?
心情舒畅的陈望开始讲起了段子,他把玩着腰间半块儿羊脂白玉的团花玉佩,满面春风地道:“听闻建康有一大户人家宴请宾客,门口有接待者,心思乖巧,口齿伶俐。
第一位客人来了,他问,‘先生怎么来的?’客人答道,‘骑马来的。’接待者恭维道,‘啊!威武得很!’
第二位客人来了,说,‘坐轿来的。’接待者一脸尊敬的模样,‘啊!堂皇得很!’
第三位客人来了,说,‘乘船来的。’接待者立刻换了一副风雅的面孔,‘啊!潇洒得很!’
后面一位客人听到了前面三次精彩寒暄应对,他想难一难接待者,大声说道,‘我爬来的。’不料接待者不假思索地答道,‘啊!稳当得很!’
最后一个客人更狠,一定要难倒接待者,他说,‘我滚来的。’接待者毫不犹豫地说道,‘啊!周到的很!’……”
“噗……”王忱没忍住转头把一口茶水吐在了地上。
众人哄堂大笑,就连一贯严肃的王恭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大才啊,哈哈哈……可在我兖州司职使者重任……哈哈哈……”王忱擦着眼泪笑道。
正在这时,陈望忽然看见远处又奔来三个小黑点,由远至近,是三匹快马在雪地中四蹄乱飞,战马带起的劲风加马蹄撩起的雪片,如腾云驾雾一般奔来。
众人正笑着,看陈望目光盯向窗外,也随之一起看去。
陈望也算是久历军旅,照朱序的说法秦军逃命三日三夜,他们的马还是这么能跑,一看便知都是千里神骏。
马上之人一定也是非富即贵。
再向后看去,不由得锁紧了眉头。
后面竟然有队骑兵在追赶!
站在东西两侧排队的氐秦败兵稍稍骚动了一阵子,见后面追兵不是针对他们的,也就安静了下来,疲惫不堪的他们实在是不想动弹了,就想吃点饭睡个觉,远离这恐怖如地狱般的两淮地区。
当前面三骑离平武县城有两里地左右的时候,后面的晋军追兵追上来了。
陈望眯眼仔细观看,只见为首一员大将,黑衣黑甲,手提明晃晃的长柄大砍刀,面色赤紫,环眼杂髯,胯下一匹通体赤红的火龙驹在雪地里显得格外耀眼。
这人有点像刘牢之啊,当年谢玄带着北府兵来谯郡解围,见过他,还在郡衙院子里大宴北府兵将领时一起喝过酒。
陈望不禁纳闷起来,他怎么这么卖命追这三个人?
昨晚就接到探马来报,谢石大军追击氐秦败军到青冈(今安徽淮南市凤台县附近,在陈望统辖的下蔡县旁边的夏淝水西岸靠北)就停止了追击。
如此看来刘牢之是独自率人特意追这三人三天三夜,行程达数百里之遥。
说时迟,那时快,前面逃命的三人中有两名各举刀枪拦住了刘牢之,其中一人继续向县城方向奔来,后面晋军骑兵怎肯放过他,跟着追了下来。
因两人是背对着陈望和刘牢之打斗,所以陈望没看出样貌。
但见向自己这边逃来的这人,不是武将,也非文官紫袍,身着暗青色服饰,骑一匹大黑马,头发散落,看不清面孔,身中三箭,两只在后背,一只在左臂。
陈望急忙向下喊道:“穆崇,让朱绰救下此人,进了这里就是咱们的俘虏了。”
穆崇忙夺过身旁一名胖子的铁皮喇叭筒,大声喊道:“朱将军,平北将军命你救下此人!”
正巡逻的朱绰闻听,忙带着手下过去截住了追击的晋军骑兵。
骑黑马那人似乎看了看护城河边大木牌上的字,毫不犹豫地打马扬鞭跑进了武平县城。
陈望吩咐身后骁骑营亲兵下去把这人带上来,顺便叫着军医一起,然后继续观战。
城外近处,追击的晋军骑兵正在围着朱绰交涉着什么,好像是要朱绰交出此人。
远处,刘牢之大战两名氐秦将领,看二人年纪不大,但也是一副狼狈相,都没带头盔,灰头土脸。
即便是两人也打不过刘牢之,不是战力不够,明显是又乏又饿体力不支。
二人渐渐招架不住,陈望再仔细观看,忽然感觉二人中有一人面善,透过稀疏的雪花,看身形看脸型看刀法……
忽然他眸光骤然缩了一下,呼地一声从座榻中跳起,厉声向外面下令道:“朱绰,速速将刘牢之击退!”
身边众幕僚一看陈望变了脸色,一双细目瞪得溜圆,赤瞳滚烫,乌沉乌沉,活脱脱像吃人骨血的魔鬼。
刚才还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地讲着笑话,怎么瞬间就变了脸,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平北将军如此凶狠的面容。
机灵地拓跋珪赶忙也抢过一个胖子的铁皮喇叭,向城外大声喊道:“朱将军,朱将军,速速去救下二人!”
“快!快!”陈望继续嘶吼道。
拓跋珪跟着大声喊道:“快,快!平北将军命你快些!”
只见朱绰一拨马头,不再跟晋军骑兵纠缠,脚后跟踢了一下战马的肋叉骨,战马吃痛,“吸溜溜”地一声狂叫,向前疯狂地奔去。
当他离着三人战团还有一箭之地时,已经分出了胜负。
刘牢之泛着森森青光的大砍刀正砍在持刀氐秦将领的肩上,氐秦将领惨叫一声翻身落马,人在雪地里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向平武县城方向跑了两步,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身体趴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那一连串的鲜红血迹都像是他的生命在诉说着最后的告别,就像一幅雪中凋零落下的红梅画卷一般,既残忍又凄美,记录着生命的逝去和岁月的无情。
陈望大叫一声,身体一歪,失去了平衡感,重重地跌坐在了座榻中。
眼睛里燃烧着焦灼痛苦的火光,发出凄楚地哭喊声,“应显兄,应显兄啊……”
他内心的压迫越来越强烈,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令他感到透不过气,渐渐生出一种窒息感来。
眼泪从他那凝滞的眼睛里像泉水一样的流溢而出。
此时城外的朱绰已经到了,挺槊与刘牢之大战在一起,救下了另一个持矛氐秦将领。
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刺耳的金属声,雪花飞舞中火星四溅,两员勇将硬碰硬地战在一处,长刀长槊,大开大合,煞是精彩。
刘牢之一边挥刀砍一边大声喊着什么,而朱绰一声未吭,专心致志,一槊紧似一槊,劈、撩、扎、勾一气呵成。
双方大战了十几个回合,刘牢之力怯,打了个呼哨,跳出圈子,率领手下军兵头也不回地向南奔去。
朱绰也不追赶,勒马回了西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