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他就是灭我代国的苻坚,不要放他走。”坐在陈望身边的拓跋珪,盯着陈望,喃喃地道。
陈望摇头道:“动乱年代,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你祖父死于疾病,你叔父们死于争权夺位,自相残杀的内乱,与苻坚有何干系?你若有志向,将来回到云中,自己再去建立基业。”
大道理跟拓跋珪讲也讲不明白,他才十二岁,现今社会正好六年级小学生。
说完,陈望继续拔高了嗓门,吟哦道:
“兵陈淝水人马喧,百万旌旗蔽日天。
投鞭欲断长江水,秋风扫叶傲气先。
本欲半渡击敌散,却闻鹤唳朔风寒。
此去前路多艰险,退保关中弃关东。”
虽然陈望失去了对历史进程发展的记忆,但善于学习的他能迅速判断出苻坚未来的处境。
前面四句是讥讽一下苻坚的兵强马壮和雄心勃勃,后面两句是苻坚在淝水之战的经历。
最后两句就是提醒苻坚,回长安的路注意安全,他的一百万大军已经树倒猢狲散了。
而且庞大的杂牌军队伍其中不乏有想杀他的人。
如果能活着回到关中,那就把他分散到各地的氐族人和忠于他的兵将召回关中。
其他地方就放弃吧,因为你以后没有这个实力和能力再统治偌大疆域了。
就像拳击比赛被对手击倒后的拳手,应该沉住气,暗暗积蓄所有力量,寻求一击反胜的良机。
听着陈望的诗众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平北将军,您说他此去多艰险,出了平武县城不就快到项城了嘛,那里恐怕还得有他二十几万大军。”崔达不解地问道。
陈望不屑地道:“听闻前方战报,项城氐虏早已作鸟兽散了。”
王恭感慨道:“空有百万大军,能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都不是一条心,难道以前他一点都察觉不到吗?还如此嚣张猖狂的进攻我大晋。”
“雄才大略、文功武治的秦皇汉武,晚年也是居功自傲,不辨忠奸,何况是苻坚?”王忱在旁答道。
“元达说得对,”陈望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地道:“咱们没有做到他们这些人的位子上,无法理解他们统一天下,万国来朝后的心思。但苻坚有一点是不对的,鲜卑人生性好狠斗勇,本性乃复国狂魔,他当年灭燕后不但迁四万多户皇族贵族入了长安,而且还纳清河公主、慕容冲姐弟俩一起入宫侍寝,他们可是燕帝慕容暐的同胞弟、妹,这不是羞辱鲜卑人吗?听闻他一面重用着慕容垂,一面还时不时召慕容垂的老婆入宫同床共枕,慕容垂和他的儿子们能不恨他吗?”
正说话间,一名骁骑营亲兵上来禀报道:“禀平北将军,楼下二人已送出北城门。”
“哦?他们这么急,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陈望问道。
骁骑营亲兵答道:“年长者只让我转告平北将军,您的赠诗,他记下了,来日再厚报搭救之恩。”
此时,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淡,风势渐起。
骁骑营亲兵把饭菜端了上来,陈望一点胃口都没有,勉强陪大家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饭碗。
想起年初在谯郡西城门外,涡水河畔送别呼延义的场景,心痛不已。
那时候他意气风发,豪放洒脱,决心跟随苻坚建功立业,短短时间却落得如此下场。
呼延赫只此一子,在呼延堡做个少堡主,一生虽谈不上荣华富贵,却也是吃喝无忧。
都是苻坚穷兵黩武,全国上下一片乐观,年轻人都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梦,成为大秦统一天下的功臣,都被洗脑了。
回去跟呼延珊怎么交代,唉……
正思忖着,听见楼梯下响起了重重地脚步声。
转头看去,是李暠和朱绰一起走了上来。
陈望忙伸手做了请的手势,让两人坐在皇甫奋旁边,一边道:“不必多礼,辛苦一天了,快吃饭吧。”
二人来到座榻中坐下,骁骑营亲兵给他们拿来了碗筷,二人也不客套,装了米饭,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朱绰道:“方才那名我军持刀将领,末将没有追击,实在是担心西大营会发生败军兵变。”
“你是对的,祖明,”陈望赞许地道:“自己职守永远为第一位,你有大将之风啊。”
李暠边吃边回禀道:“东大营招募了三万五千军兵,都是晋人,且家中并无牵挂,年老体弱者我都劝他们去了西边祖明那里了。”
“三万五,”陈望重复着,心里也较为满意,也是大加赞赏道:“兵不在多而在精,玄盛,做得好啊。”
二人都是兖州年轻一代文武双全的将领,陈望很欣慰地看到了他们投军后的可喜进步。
朱绰嘴里嚼着葵菜,边鼓囊道:“我这里人多,统计大约送出去了十五万,最后我是每千人一起放进来搜身再放行,还有得把宝石放在嘴里,黄金塞在屁股里,都给搜出来了。”
众人一起低声笑了起来。
大家都不敢放声大笑,知道陈望心情不好。
“二位辛苦了,今晚你们歇息,”陈望下令道:“王忱、崔达去东大营,王恭、皇甫奋去西大营,通宵值守,裴堪去接替穆崇守武平县城,加强警戒,明日辰时准时开拔回谯郡。”
众人一起答道:“是!”
晚上,陈望回到了县衙,命大家回去歇息,自己也去了县衙后院自己的卧房。
迎面正遇到杨定穿着内衣,外面裹了件皮氅,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房中向外跑,遂亲热地打着招呼:“杨将军,歇息的如何,体力可恢复否?”
“末将参见平北将军,”杨定嘴里哈着白气,躬身施礼道:“已睡了七八个时辰,刚刚醒来正要去如厕。”
“哦,哦,好。”陈望微笑着上了自己卧房的台阶,刚要开门忽然又转身道:“待会儿来我房里一叙如何?”
“是,平北将军。”杨定边答应着走了。
陈望在门口抖掉身上的雪片,推门走了进去,一股暖流迎面扑来。
骁骑营亲兵早已将卧房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面有铜炉烧着炭火,噼噼啪啪的作响。
铜炉顶端搭有铁网,上面的铜壶烧着水。
一张行军床摆在小屋的西北角,屋中间是两张铺着干草上面盖着牛皮的座榻
陈望将大氅摘掉,挂在衣架上,脱掉铠甲,感觉浑身轻松了起来。
他对穿铠甲以前是抗拒的,夏天热冬天则冰凉,而且穿在身上负重三十多斤,行动多有不便。
但自打十四年前第一次亲身经历冷兵器战争场面之后,他再也不敢不穿了。
那漫天的箭矢还好说,可以蜷缩在盾牌后面。那时不时飞来的冷箭则令他心惊肉跳,当时站在虎牢关城墙上,身边一名军兵突然被射飞了头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没有头盔,那一定脑袋开了瓢。
陈望拿起铜壶走到门边的一个黑陶盆前倒了些热水,洗了把脸,用布巾擦干净后,回到座榻中坐下。
这时,杨定在门口轻声道:“平北将军,末将可以进去吗?”
“请进。”陈望回道。
杨定进来后,陈望摆手让他坐在案几对面,拿起铜壶给他面前铜盏里倒上了水,微笑道:“这里没有茶叶,喝点白水吧。”
杨定欠了欠身子,自嘲地笑道:“败后这几日在路上就盼着能喝几口热水,哈哈,那时方想起弥足珍贵。”
陈望步入正题,开诚布公地问道:“杨将军,为何如此坚决要投我兖州,你那夫人……”
“唉,不瞒平北将军说,”杨定白净英武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接着道:“天王仁义,对我也不错,但池阳公主恃父而骄,刁蛮任性,婚配多年并未生子,也无情谊可言,末将是有苦难——”
“哦哦,我懂,我懂。”陈望看着杨定,觉得他并无虚言,心道他也是一个被氐秦征服的敌国降将之子,苻坚可能出于笼络仇池贵族的目的召他为婿,但年轻傲慢的公主一定不会瞧得起他。
只听杨定继续道:“当年丞相病重之际,曾告诉末将,平北将军乃是大才,当世明主,将来成大事者定为此人,末将追随丞相征战多年,最为信服他的话,兼之淝水一战,也认清了许多事情,末将实是失望至极啊。”
陈望凝神地倾听,谦虚着道:“王公过奖啊,他才是经世之才,我们皆是凡人啊,呵呵,‘扪虱倾谈惊四座,持螯下酒话当年’啊。”
陈望引用了周总理在一九一六年送同学的《送蓬仙兄返里有感》其中诗句。
然后做了手势请杨定喝水,慢慢说。
杨定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天王去年十月在长安太极殿上誓言伐晋,群臣皆反对,末将也曾叩首劝谏,但天王目空一切,把末将逐出宫去,而举兵之后,又一错再错,听不得半点异议,刚愎自用。他派朱序去说降谢石,又要半渡而击之,末将都曾私下劝阻,他却训斥末将不懂兵法,不会用人。朱序是谁啊,乃江南士族子弟,和慕容暐、慕容垂等人一样,兵败被俘,对我大秦绝无归顺之心,乃乱臣贼——”
说到这里,他自觉失言,忙尴尬得摸了一下鼻子,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陈望毫不在意,心道,这才是秉性耿直之人的真实心理,才归降了一天还睡了七八个时辰,要是一口一个忠于大晋忠于兖州,那才是大奸似忠之辈。
“哈哈,朱序和徐元喜已经回来了,就睡在你隔壁。”陈望笑道:“难得你们都能认清事实,而你们的天王却看不懂啊,不瞒你说,今日我也见过苻坚了,并赠他干粮、马匹,放他出境。”
“哦?”杨定微微一怔,黑玉般的俊目看向陈望,拱手道:“末将失言,还乞恕罪,朱将军其实末将也是佩服的很,数千人马面对十几万大军围攻,孤守襄阳一年,真是忠肝义胆,神勇无比,世之罕有。”
陈望摆手道:“你们将来都在兖州任职,同袍之谊,有的是时间交流。”
“是,到时我一定向朱将军多多请教,”杨定点头,忽然又想起战败的那一夜,心有余悸地问道:“天王身体如何?淝水大败后乱军抢渡淮水,又逢冬夜,几十万人,根本无法辨认出模样。”
“即便是辨认出来又如何?”陈望淡淡一笑,接着道:“今日苻坚在城下,两侧倒是有许多氐秦军兵看见了,他被刘牢之追杀,但无一人出来施救,还是我派人阻止了刘牢之,他才得以逃进武平县城。”
杨定从胸腔里迸发出一声长叹,“唉……”
二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杨定在心里悲叹曾经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苻坚,一旦从神坛跌落,连军兵都假做不认得他了。
陈望在心里想着下午城外的场景。
如果换做以前,这些大兵见到苻坚,零距离接触,一个个肯定是激动地泪流满面,鼓起掌来都能把手拍肿,高呼万岁的口号喊哑了嗓子也浑然不觉,今日的场面却如陌路人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杨定感叹道:“一百多年前在长江之畔发生了赤壁之战,北方的曹操也是八十多万大军惨败,但他逃亡时身边还有几十名将领、谋士誓死相随,天王他……唉!”
“宽仁是一种美德,但凡事做得过了头,都会物极必反。”陈望意味深长地道:“秦军大都是被征服的各族人马,怎能谈得上同心同德?”
杨定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
沉默了片刻,杨定突然有些懊悔地道:“可惜,末将疲劳贪睡,败军中还有不少仇池氐人,末将登高一呼,也能招降许多能征惯战之士。”
这正是今晚陈望找杨定谈话目的之一,一个是问明他归降的原因,作为苻坚女婿又是武艺高强的“关中双枪”之一,为何来降,而窦冲就不降。
另一个方面就是陈望早知杨定乃当年仇池国主族人,虽然仇池杨氏从未称帝,但性质跟凉州张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