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木,箭矢,石块,灼热的粪水、油脂从城上倾泻而下,一时间空气中臭气熏天,令人窒息。
杂胡部队的尸体瞬间塞满了护城河。
攻防大战相持不下了约有一个多时辰,卢嘏命辛恭靖在敌军主攻的北城门指挥防御,自己则带一队亲兵巡视其他三个城门。
当来到南城门时,发现在这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敌军突然发起了猛攻,可以看出这里是清一色的鲜卑白虏,心中暗暗惊呼侥幸。
这一定是慕容凤的人马,这小子真是狡猾。
身为河北大族范阳卢氏的卢嘏,虽然世代大儒,但深知自己身上肩负的使命,他披挂上阵,仗剑坚守在城头。
城中数以万石的积存粮草如果被毁,那洛阳大军将面临灭顶之灾,即便是没有敌军攻击,平北将军也只得率部退到许昌再回淮北。
如此,西征将前功尽弃,自己罪责难逃。
此刻不身先士卒战斗在城头第一线,那谁还给你卖命?
卢嘏左手持盾,右手仗剑,亲率军兵向下疯狂砍杀着踏云梯直上的鲜卑白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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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八,晨,卯时末。
东方泛白,晨曦微露,一轮旭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耀目的光辉倾洒而下,灿烂的朝霞铺满遥远的天际。
陈望第一个翻上了山丘,勒住了紫骅骝,手搭凉棚向东方望去。
一股粪臭味,血腥气息瞬间飘入鼻息中,视野中远处平原上黑压压一片战马,再看向远处的许昌城头,那杆黑乎乎的“陈”字大旗依旧在微风中懒懒散散地摇摆着。
不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把视线移向城下,到处是躺在地上人。
心中有些纳闷,但马上又反应过来,这是翟斌、慕容凤的军队,连续不断地日夜攻城,甚至没来得及搭建营寨。
心中暗道,他们得有多迫切夺下许昌啊,真是穷疯了。
不多时,后面的周全、朱绰,以及骁骑营亲兵纷纷上了山丘,齐聚在陈望身边。
到底还是紫骅骝速度快。
朱绰看向东方,也迅疾看清了许昌城外杂胡部队的状态,他在马上叉手施礼,急切地道:“平北将军,敌军看来攻城极度疲乏,不如挥军杀过去,可大获全胜,解许昌之围。”
陈望抹了一把从头盔里滚落到脸上的汗珠,微微笑道:“现在攻下去自然会大获全胜,但我们是一万对三到四万骑兵,且敌军乃搏命而来,困兽犹斗,我要的是以最小战损,务求全歼。”
随着后续部队疾驰而来,大地震颤,隆隆作响,烟尘大作。
在许昌城外睡觉的杂胡部队,纷纷从地上爬起,惊慌失措地跳上了战马,一起看向了西边山丘上。
过了许久不见山丘上的兖州军攻下,只在观望。
于是渐渐列好了战斗队列,严阵以待。
睡了两个时辰多的慕容凤带领十几骑亲兵来到了许昌西城门外。
看见主攻北城门的翟斌也刚刚来到,在马上向翟斌拱手道:“请大将军示下,该如何行事?”
被慕容垂封为建义大将军、河南王的翟斌,眯眼看向西面六里之外的兖州援军,手抚浓密的花白胡须,低声诅咒了一句然后恨恨地道:“他娘的,跑了三百多里路,损失这么多人马,看来你的抢粮计策落空了。”
语气里既有骂兖州军又有骂慕容凤的意味。
慕容凤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心中暗骂道,老东西,你来抢钱抢人回去充作奴隶买卖,我来抢粮,你当初不也是举双手赞同的嘛。
他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强挤出一丝笑意来道:“不然,兖州军既已来到,又不进攻,说明一点,他们长途奔袭,疲惫不堪,且兵力不足。”
“哦……”翟斌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道:“那依你之见呢?”
“昨夜我们猛攻许昌,我观守城敌军已是堪堪不支,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一路迎击,一路继续攻城,如白天再攻不下来,黄昏时刻再退兵也不迟。”慕容凤提议道。
翟斌思忖了起来,心道,我来是为了钱财,你来是为了粮草,如果没有你们鲜卑人,我在野王本来是吃喝无忧,是你提议偷袭许昌的,那由你来攻城,我来打援。
于是,瞪起向外凸出的金鱼眼来,嘶哑着嗓门,果断下令道:“你率你所部攻城,我来阻击西面来援之敌,给你两个时辰,攻不下就走。”
#¥%……&*¥#@......慕容凤一阵晕眩,心道,老东西,你的部众有两万,我的才有一万,你让我攻城!
但也没有他法,谁让自己寄人篱下,看似是一个整体,但翟斌从来没有把他们鲜卑人当做自己人。
此时已经没有了退路,唯有一战。
于是拱手道:“末将谨遵大将军之命!”
说罢,拨转马头,打马扬鞭,向南城门奔去。
随着鲜卑白虏那恼人的鼙鼓声震天响起,新一轮的攻城战又开始了。
翟斌集结队伍渐渐向陈望援军逼近,在两里地时停了下来,严阵以待,双方对峙了起来。
陈望立马站在山丘上,一动不动,隔着一字排开的翟斌军队凝神看向远处的许昌城。
二十几架云梯搭在城墙上,鲜卑白虏向蚂蚁似的,悍不畏死,一个接一个地向上攀爬着,后边有大批的弓箭手纵马往来驰骋着向城上射箭,掩护他们攻城。
城上的弓箭手也不断发箭还击,但是敌众我寡,虽有地利之便,渐渐地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不断有士兵从云梯上,城墙上掉下,攻防战已达到白热化。
站在陈望身旁的朱绰,焦急万分,抓耳挠腮,实在忍不住了,拱手道:“平北将军!下令吧,再晚恐怕许昌就保不——”
红彤彤的朝阳光芒洒在陈望的脸上,如一尊石雕一般,他一动不动凝视前方,严肃地抬手制止了朱绰继续说下去。
许昌城下,鲜卑人的箭矢漫天飞舞,兖州守军也不得不从高大的垛口间探出头,用准备好的滚木礌石狠狠向下砸去,被砸中的鲜卑人惨叫着栽下城头。
不时也有守军中箭,还有一部分爬上来的鲜卑人开始和守军短兵相接,但没过多久也被守军奋力搏杀,死在城上,缺口再次被堵上。
每一时每一刻都有生命被死亡收割的可能,离城陷的时刻似乎是不远了。
陈望握着龙泉宝剑的左手渐渐沁出了汗,脸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接近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激战,鲜卑人的攻势仍然在继续,他们在城下丢下了厚厚叠叠,一层又一层的尸首。
慕容凤眼前这个耸立的许昌城就像个大型绞肉机似的,一匹又一匹生龙活虎的鲜卑军兵爬上去,掉下来,如此反复,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浓烈的鲜血腥味和热油热粪臭气交织在一起,从许昌城下飘散了过来,令人几欲呕吐。
每个进攻的鲜卑人脚下都踩着一片烂烂软软,血肉模糊的尸体,血流得堆积成了潺潺小河。
但慕容凤欣喜地发现,他们两天狂攻终于明显的奏效了。
城上的箭矢、滚木礌石越来越稀少,仅凭着军兵探出头来用长枪往下扎,有的被城下箭矢射死,有的被云梯上鲜卑人抓住枪杆拽下了城头。
许昌城已经岌岌可危,城破就是半个时辰的事儿了。
山丘上的陈望依旧是一动不动,他身后是静悄悄的一万兖州军骑兵,长枪长刀矗在地上,仿佛是一群旁观者,在观摩一场惨烈的城池攻防大战。
只是没有惊呼声,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呐喊助威声。
正在这时,从兖州军左翼远处飞奔来一匹战马,一名斥候不断地用马鞭抽着马的屁股,高呼着,“驾,驾,驾……”
不多时,斥候奔到队列中间,在陈望的马前翻身跳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单腿跪地,禀报道:“报,报,平北将军,皇甫参军已到牛脾山,在驰道两侧就位!”
陈望唇角抿起凉薄的弧度,紧绷的脸上浮出了微微地笑意。
他右手将龙泉宝剑抽出,向前方一挥,从胸腔里迸发出了怒吼:“杀!”
“杀!” 一万兖州军骑兵轰然回应,如山呼海啸一般。
数万只铁蹄卷起漫天尘土,如滚滚铁流瞬时从陈望身后杀出。
最前面一排骑兵将直指天空的长矛压了下来,数千支锋利的长矛刺碎了和煦的春风,形成一片毛骨悚然的死亡森林。
朱绰双手擎槊,一马当先,冲下了山丘,杀向了翟辽杂胡部队。
顿时间,山丘上如爆发了洪水一般,褐色铁流倾斜而下,挟裹着踏碎一切的威势,如天崩地裂,如惊涛拍岸,铺天盖地地向着前方漫卷而来。
转瞬间,两军接触到一起,只听得长矛入肉,惨痛嘶叫声连绵不绝。
有人滚落战马,有人被钉在地上,有兵器飞上了半空,有人哀嚎着凌空飞起,带出无数的血痕,有战马摔落尘埃,激起漫漫的灰尘。
杂胡部队瞬间大乱。
他们这才发现,一直站在山丘上的晋军骑兵并不是疲惫不堪,更不是畏敌怯战,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最让人寒心、最犀利的武器不是弓箭,不是长刀,而是他们手中紧握的长矛,是如此锋利,力道如此之大,有时竟能穿透两三个人。
战斗力平生未见!
翟辽在后面一看大事不妙,自己这两万人马跟人家比起来简直就是保安队遇到了正规军。
于是马上大喊着鸣金收兵,撤退!
正在指挥攻城的慕容凤听到了这边喊杀声,又听到了鸣锣声,看了看将要被攻下的许昌城,想想城里几十座粮仓和堆积如山的粮食,心中不甘。
心中暗骂道,翟斌这个老贼就想着逃跑,如果你能顶住一炷香的工夫,我就能攻破许昌,到时候我们进了城,关上城门,不就万事大吉了嘛。
他吩咐王腾、段延二人继续指挥攻城,拔马奔向了城西。
不多时,他就看见了正准备跑路的翟斌,于是赶忙来到翟斌马前挡住了去路。
慕容凤一脸焦急地道:“大将军,晋军人数不足一万,何必要撤?我眼看就要攻下许昌了!”
翟斌抬起手里的大砍刀指向远处正在厮杀的两军,大声喊道:“我给你时间了,你攻不下来怨谁?兖州军战斗力强悍,犯不着在此损兵折将!”
慕容凤抗辩道:“大将军,你给我两个时辰,还不到啊!再说出发前你我盟约起誓要并肩作战,你现在败逃,这是不守承诺!”
翟斌瞪起充血的金鱼眼,怒斥道:“我是和你盟约起誓,但我起的誓是与你并肩作战,而不是单独为你去打仗卖命,你给我滚开!”
“咱们辛苦南来袭击许昌,一路上我把所获财物和人口都交于你送回了野王,分文未留,我们应当——”
慕容凤的话还没喊完,就被翟斌不耐烦打断了,“你不交给我?那我就把你交给他们!”
说着,翟斌把大砍刀指向了远处的晋军。
然后,他脚后跟猛磕马的肋叉骨,战马吃痛,爆发出一阵长嘶,向着慕容凤就冲了过去。
慕容凤吓得急忙拨转马头,让开了去路,翟斌头也不回地向北边奔去。
慕容凤仰天长叹,抬头看了看已是唾手可得的许昌城,仿佛一块到嘴的肥肉就这么丢了。
再看看远去的那个猪一样的队友翟斌,以及溃不成军的杂胡部队,一起向北逃去,再不逃,自己攻城的人马就会腹背受敌了。
于是大声对身边的亲兵喊道:“去传令王腾、段延,速速撤退!”
不多时,攻城的鲜卑军扔下攻城器械,跳上战马,跟随在翟斌部队后面一起向北逃窜而去。
许昌城头上的兖州军兵,目睹陈望挥军掩杀敌军,各举刀枪,雀跃呼叫,欢声雷动。
已经见识到兖州军厉害的翟斌玩儿了命地一路狂奔,一气跑出了五十多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