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戌时初。
月亮高悬在寿阳城上空,洒下清冷的光辉,给城中房舍蒙上了一层银纱。
一阵阵劲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凉意,使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偶尔有马车、牛车驶过,发出一阵沉闷的轱辘响声。
五六名青衣小帽,便装骑者从大街上疾驰而过,向寿阳郡衙奔去。
来到门口,为首一中年人,身披白色羊皮大氅,从战马上跳下,昂首向郡衙大门走去。
他身材魁梧,高出其他人半个头,豹头环眼,燕额虎须,微黑的面孔虽然有长途跋涉的风尘之色,仍眼神坚毅犀利,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一名骁骑营亲兵手按腰刀,伸手拦住去路,喝完道:“来者何人?”
中年人唯一颔首,声音有些沙哑地回道:“我乃建武将军刘裕,前来拜见车骑将军。”
骁骑营亲兵忙拱手施礼道:“是建武将军,里面请。”
说罢,亲兵闪身向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裕迈着沉稳地步伐,向大门内走去。
骁骑营亲兵招呼着刘裕的随从们,互道辛苦,引领他们去了郡衙斜对面的驿馆。
刘裕上了大堂,见大堂内灯火通明,东西两侧座榻空无一人,座榻后面分别有一只大铜鼎,里面燃着木炭,上面烧着铜壶里的开水滋滋作响。
大堂正中座榻上坐着一人,头戴紫色束巾,身着白色右衽宽衣,正在伏案写着东西。
刘裕知道这是陈望,不敢打扰,站在大堂入口处静静等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陈望批完,将公文折好,工工整整地放在案几厚厚一摞公文之上,才要拿起另一件,看见了大堂口的刘裕。
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招手高声道:“是德舆啊,何时到来?快快请进!”
语气和蔼,好似老友一般,令人在这寒夜之中,如沐春风。
刘裕赶忙快步走向前,躬身施礼道:“末将刘裕,拜见车骑将军!”
“请坐,德舆啊,一路辛苦了,路途可顺利否?”陈望抬手示意他在身边座榻中坐下。
他其实早看见刘裕来了,只是身居高位之人都有一些或明或暗的驭下之术,故意晾下属一会儿,借以提醒下属时刻都要牢记身份尊卑,上下有别。
刘裕一边走到陈望下首座榻,一边回答道:“末将接车骑将军之命,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前来。”
“好,好……”陈望连连点头,又问道:“还没用饭吧,正好,我也没用。”
说罢,也不等刘裕答复,高声喊道:“来人!”
一名骁骑营亲兵从后院快步跑入,转出屏风,躬身施礼道:“车骑将军有何吩咐?”
“把晚饭端来,我与德舆一起吃。”
骁骑营亲兵领命又跑回了后院。
陈望抬手拿起长勺从身边小炭炉上的铜壶中舀了一勺热水,倒入刘裕案几上的茶盏里,然后示意他先喝点儿水。
刘裕躬身谢过,摘掉身上的大氅放在身侧,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问道:“车骑将军唤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陈望目光温和地看着刘裕,他和自己那个不肖的三弟陈观同岁,比自己小了六岁,今年正好四十。
虽然从军仅仅四年,但已经参加了大小百余场战斗,如隆安四年(公元400年)的句章之战,隆安五年的海盐之战、蒜山之战等,每战必身先士卒,是个典型的从底层逆袭大头兵。
如果不是他出身于低等士族,这个战绩最起码也是四品武职外加一州刺史了。
而现在他还是个五品军衔外加一个侨置郡的内史(东晋郡内史、郡相等同于太守)。
桓玄为了打击延续了十几年的天师道叛乱,不得不启用打海贼经验丰富的北府旧将刘裕等人,但他们又不是龙亢桓氏的亲属,也不是桓玄起家旧将。
所以现在是既要利用,还得防备。
陈望在对待北府军旧将方面的想法与桓玄是完全一致的。
自去年在班渎杀了刘牢之及其手下北府军大将后,就降服了这帮中低级将军。
之所以选择提拔重用刘裕,因为他是二弟陈顾举荐从军的。
在这方面比刘毅、何无忌、孟昶等人要可靠的多,假以时日,收到兖州军中历练几年,再将对他委以重任。
听着刘裕的问话,陈望淡淡一笑,手抚颌下整齐的短髯,答非所问,缓缓地道:“德舆,你对当今天下有何见解?”
刘裕闻言错愕,惊讶地看向陈望道:“末将乃一粗人,大字不识几个,怎能看透天下局势?”
“哈哈,但讲无妨,你我一起用饭,权当闲谈而已。”
“这……这个……”
刘裕有些拘束起来。
从军以来,不是刘牢之指挥,就是桓玄指挥,他都是领命打海贼王,只是一个普通战将,哪懂得什么天下啊。
这时,两名骁骑营亲兵端上来两个木盘,放在两人的案几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饭菜,一小碟豆豉腌制胡瓜,一小碟鸡肉,一碗炖芋头,一碗葵菜汤和两碗米饭。
陈望热情地招呼着刘裕吃饭,自己也端起葵菜汤喝了一口,笑吟吟地提示道:“德舆最近未听到建康有何异常吗?”
“啊……啊!”刘裕刚吃进一口米饭,还未及咽下,猛然醒悟,忙喝了口葵菜汤咽了下去。
他虽然只具有现如今的小学文化水平,但他并不是傻子,而且精明的很。
(即便是现今社会,有许多不识字的或者文化水平低的老人,从来都是思路清晰,为人处世圆滑明智,这也是天赋使然。)
心中暗道,车骑将军平定燕国慕容德后不回谯郡,却向南来到寿阳,难道他要……
于是躬身施礼道:“末将乃一粗人,如说的不对之处,还望车骑将军海涵。”
陈望摆手道:“方才说了,吃饭时闲谈而已,快吃,快吃,不够再要。”
“末将在东阳听闻天降祥瑞,临平湖数十年未疏通,两个月前却突然变得清澈无比,有人…...说要,要……”刘裕一边嚼着鸡肉,但不敢继续再说下去,支吾起来。
陈望故作不知,问道:“是吗?”
他兴致勃勃地看向刘裕,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之色,鼓励着刘裕继续说下去。
刘裕稳定心神,心道你千里迢迢把我叫来,不是就为闲聊吧,于是稳定了一下心神,继续道:“末将还听闻高士皇甫希之隐居多年,忽然被世人发现,令人欢欣鼓舞,他对人说,当今有明主出现,要改朝换代了。”
“哦?”陈望咽下嘴里的菜,蹙眉沉思起来,良久,接着道:“当今最有声望之人,莫过于楚王殿下,难道是他?”
“嘿嘿,”刘裕冷笑了两声,虎目炯炯看向陈望,然后沉声道:“末将虽然愚鲁,但并不认为这明主是楚王殿下,而是车骑将军您!”
“哎!德舆,不可妄言!”陈望脸色一肃,摆手道:“我颍川陈氏三代忠于大晋怎么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况且,楚王殿下掌大晋十八州之兵马,权倾朝野,无论是声望或者实力我不及他之万一啊。”
刘裕也正色道:“车骑将军长年在淮北可能不知江南之事,楚王殿下执掌朝政以来,废止钱币,提倡用谷物、布帛交易,并恢复各种肉刑如割手足等,还亲自去华林园主持审判犯人,而他并不听取什么供状,采取一刀切的方式,不分轻重罪一律释放,另外还经常朝令夕改,累累行为,数不胜数,怨声载道,他怎么会是当今明主?”
这些事情陈望其实都知道,他忘记了吃饭,极其认真地听取刘裕的汇报。
看见陈望听得入了神,刘裕谈兴更浓,他继续抱怨道:“楚王还对各类奇珍异宝,名人字画颇为喜好,在民间强抢豪夺后据说都藏于白石垒外长江岸边的数艘快船之上,加上这些年江南天灾、人祸不断,百姓疾苦,许多人不得已投靠天师道叛贼,末将在前方浴血奋战,楚王在后方激起民变纷纷投靠天师道,末将纵有三头六臂也剿不尽叛军啊!”
“哦……原来如此啊。”陈望一边抬手示意刘裕吃饭,一边点头道。
刘裕一边端着陶碗,往口里扒着米饭,一边暗中观察陈望神色,并确信他并不知情。
把饭菜一扫而空后,抹了抹嘴,躬身施礼道:“今上虽然有些,有些,那个……并非明君,但如朝中有像车骑将军这样德厚流光,补天浴日,功勋卓着的大臣辅佐,胜过楚王百倍不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