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珧山并没有前几日那样的安静,纪清越被吵醒后一直不敢吱声。
面对山匪们突然炸开窝,士兵们严阵以待。
他们远在林子的营地里,都能清楚听到山匪的尖叫呐喊,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才导致他们如此慌乱。
李二郎听到动静,快速爬上树顶,从缝隙中看到围墙内值守的山匪已慌乱不堪,火光不甚明亮的山寨中依稀闪过许多跑动的人影。
他心中了然,肯定是曹副将率领士兵做了什么,才导致山匪乱了阵脚。
一些山匪气急败坏地站在围墙上大骂个不停,李二郎听了一会儿,他们骂的话似乎与水有关。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
骚动一直延续了一两个时辰,纪清越困得就要挨不住了,只得时不时捧一抔溪水洗洗脸。以前他可是实打实熬全夜的夜猫子,穿越过来没过一年,现在就已经习惯早睡早起,突然的熬大夜真让人有点不适应。
这时,士兵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副将军回来了!”
不一会儿,曹副将率领偷偷下山的两百名士兵架着十几个灰头土脸的人回到营地。
曹副将与值守的百夫长通气了解情况后,扶着刀径自往山寨前去,对着围墙上的山匪大喊:“这十几个人你们是换还是不换?”他指着在敛苍山上抓住的十几个山匪,等着珧山山匪的答案。
这一招打得山匪是措手不及,原先他们的头领一直躲在围墙后不肯露脸,此时被气得站出来,火光下映出一张无比阴郁的脸,山匪头领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曹副将撕碎:“将军真是好计谋,声东击西用得当真好啊!”
被敌人夸赞了,曹副将当然虚心地接受:“多谢夸奖,如今你们的水已被截断,若再不投降,我们不妨陪你们再多耗几日!”
山匪头领很快就冷静下来,阴郁的表情加上冷笑,在火光中竟然有一丝诡异,他尖叫着:“本想只是与你们耗着,你们要是与县衙那群废物一样,到时间了就主动退去不就好了,非要招惹我们……”
就在底下的人都以为山匪头领这是疯了的时候,只见他忽然仰天伸出双手,像是在做什么仪式,随后他虔诚地从怀里捧出一个球。
在火光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那就是传说中能杀人的铜球!
这时,躲在暗处的房影安现出身形,现在曹副将身后眯着眼,盯着那个铜球。
李二郎扶着树干,从遮蔽的树枝中往前探了探,想要看清更多细节。
他们都已经自动忽略举着铜球的山匪头领,紧只是紧盯着那只铜球。
距离太远,房影安吃力地辨认,那只球很可能就是出现在山单县的铜球。他一脸嘲讽地看着山匪头领,顿时对这场战争有了确定把握。
果然还是那个把戏。
李二郎蹲在树上盯着铜球,忽然听到纪清越轻轻地在喊他。“越郎,怎么了?”
“方才我听了许久,你好似不在营地里,这才敢问你我能不能出来?”
他也想看看山匪要怎么耍把戏。
李二郎看了看四周,他身处高处,隐匿在黑暗之中,底下的人注意力都在铜球上,根本无人察觉到有一个人趴在树顶。
夜风清凉,树叶刷刷响。
“此时无人,越郎你出来吧。”
得到同意后,纪清越立刻屁颠屁颠地从画里出来,可还没看到铜球,差点就被身处的高度吓个半死。
“啊……”纪清越的叫喊还没出口就被李二郎掩去,他眼疾手快地捂住纪清越的嘴巴,在黑暗中轻声安慰纪清越。
纪清越并不恐高,只是上一秒还在平地,下一秒突然上树,反差太大,让人有些接受不能。在李二郎的帮助下,纪清越伸手抱着树干稳住身形,缓了缓紧张的心绪后才慢慢坐下,与李二郎并排一起看向围墙。
与树底的人相比,他们待的地方就是vip席位,虽然还需要仰视,但看得清楚多了。
火把跳动的光线中,山匪头领状若癫狂表情狰狞,举着铜球大喊:“如今我已从仙人那儿得到铜球,你们 还不速速撤离!”
底下树林里的士兵已经抽出刀,紧张地盯着山匪手中的铜球,提防他忽然出手。
曹副将一言不发地扶刀直立,也在提防。
这些山匪在看到铜球时,眼神中流露出的崇拜不似作假,甚至动作放松了不少,可见他们都是相信铜球能“杀人”的。
除非他们亲眼所见,否则不会这么笃信,两方对峙,守着围墙的山匪甚至连武器都不曾佩戴。
曹副将只觉得受到了侮辱与轻视。
他喊道:“你要如何?”
山匪头领还是那个条件:“我要李长祥死!”
“我还是那句话,不可能,如今我们便是不战,将你们围困在山中,最后定是我们赢。”曹副将没有丝毫犹豫,“除非,你能够自己杀了他。”
他的话音刚落,两方都看向山匪头领手中的铜球。
铜球被山匪头领双掌叠握,护在胸前。
只见他口唇快速一张一闭,念念有词,像是做法一样虔诚地捧起铜球,随后他身边的两个山匪跟着将手覆在铜球上,再拿开时,铜球竟缓慢飘起!
山匪头领激动地大喊:“我又成功了!!”
眼见铜球竟然真的从山匪手中飘起来,第一次见到这种现象的士兵心里都充满震惊,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有人看到,自然也有人慢慢相信传言。
铜球杀人很可能是真的!
这时,树上的纪清越自嘲地笑了笑,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荒唐的一幕了,不是说他相信铜球可以凭空飞起,而是山匪们的表演真的太好笑了,显得他们的头领真的很可怜。
李二郎乍一看确实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凝神盯着飞起来的铜球,试图找出其中的异样。
可是光线太暗,根本看不到其中藏着的装神弄鬼的地方。
忽然,一只手在他的脖子上摸了摸,似乎在线准位置,下一刻他只觉得耳边一暖,纪清越贴了上来,在他耳边轻语。
旖旎的心绪一晃而过,李二郎马上被纪清越说的话震住了。
什么“神迹”,什么铜球杀人,神秘面纱通通被纪清越粗暴地扯下,李二郎愈发觉得荒唐。耳边是纪清越的话,眼前铜球飘荡在空中的现象,一真一假的冲击下,他的嘴角忍不住抽动,“越郎,当真如此?”
纪清越一看到山匪头领虔诚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只能转头趴在李二郎的肩膀不去看,他轻轻点头:“对,就是这样。不过你别小看这种表演,很依靠配合的。”
李二郎心里又一阵无语,既佩服铜球的主人——那个杂戏师,又觉得山匪头领实在可笑。
他把胸前的竹筒摘下来,交给纪清越:“我去去便回,越郎你在此处不要动。”
纪清越反手扯了扯李二郎的衣角:“诶!你带我下去些!太高了!”
于是李二郎将纪清越带下去一些,纪清越出来看了看,这高度比之前好多了。
纪清越看出山匪们耍的是什么把戏后,就放下心,从容地看着李二郎从高高的树干上滑下去,慢慢走出阴暗处,在山匪们的面前露出身形。
他坐在树枝上,抱着竹筒,扶着树干,等待好戏开场。
曹副将斜眼一瞥,李二郎提着刀从树林里走上来,彻底显露在山匪面前,他自己略略后撤一步,把舞台交给李二郎。
山匪头领与李二郎直勾勾地对视,一个眼里充满仇恨,一个镇定到不可思议。
昏黄的火光随风摇晃跳动,铜球随着山匪头领收手,慢慢落回他的手中,他身边的两个山匪又覆上铜球念了个口诀。
李二郎的视线不由得落在头领身边的两个山匪上,看上去平平无奇,竟然是越郎口中表演的重要配角。
他勾起嘴角:“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明明是你们作恶多端,却怨恨上我。你们偷盗我家粮食,挟持我家幼弟,难道我还不能杀了你们?这是什么道理?”
“住口!若不是你,阿龙如何会被发配至极南之地!”山匪头领喝道,随后他又自己缓和下来,讥笑着说:“如今我道行未深,还不能亲自取你性命,别急,我这就请仙人上来!”
每每听到他提到“仙人”两个字,李二郎就想笑,心中忍不住反驳:越郎才是仙人。
山匪去摇人的时候,李二郎想回忆了一番,想起当初那个被纪清越打断手后劈晕的人就叫“阿龙”,因为主动招供隐藏粮食的地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后县衙被发配到极南之地干苦力。
曹副将饶有兴趣地站在一边,任由身后的士兵心思动摇,等回到兵营后,少不了加训,定要将这群人训到怀疑人生。
没一会儿,一个衣着明显华丽不少的男人跟着山匪头领走上围墙,原来站在头领身边的那两个“配角”此时转而跟在男人身边。
男人已有年纪,却是个光头,脑袋发亮,一点也不逊于铜球。
他的声音有些苍老,但十分有力:“你就是李家二郎,李长祥?”
李二郎握着刀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他回答道:“是,你是何人?”
首先回应他的是一阵嗤笑,男人身边的两人嘲笑着恐吓李二郎:“这是拥有神迹的铜球仙人,还不快快跪地求饶,仙人一旦发功,你便人首异处!”
李二郎拄刀阔步而立,迎着高处的火光仰着头,光线落着还带着稚意的脸庞,一双深邃的眼睛尽是坚毅。“既到了战场,又哪能贪生怕死?你尽管使出神迹,我只信手中的刀刃。”
那个光头男人看着李二郎仿佛在看一具躯体,“你既想死,我便送你一程。”
说着,他将山匪头领虔诚地举着的铜球拿回,抵于胸前放在手中揉动,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他手中的铜球慢慢从手心浮起,距手心有两指高度。随着他的手掌慢慢托起,铜球也慢慢越升越高,直至腾空至额头,跟着他的手心时左时右飘动。
方才那个头领驱使铜球,也不过刚腾起到下颌处,而这个“铜球仙人”竟然真的可以灵活操控铜球,甚至让铜球绕着他的脑袋转圈。
树下众人怎么吃惊,树上的纪清越就怎么想笑。
对峙当中的李二郎神情未变,不顾身后阵阵揶揄和吃惊,全神贯注,仿佛此时此刻只剩下他与那个铜球仙人。
他紧紧盯着围墙之上的光头男人,等待后续动作。
“吓——”
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见铜球径自向李二郎的方向砸来。
曹副将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式扰动心神,抬起脚挪动步伐,想要冲过去拉开李二郎,可李二郎立刀纹丝不动站如松,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异动吓到。
看着少年的沉稳,他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继续抱手观看,不由得在心里嗤笑自己,如今竟然连一个小孩都不如了。
随后在众人的唏嘘声中,铜球只落下两丈便又飞了回去,腾至高高的空中。
光头男人盯着李二郎,布满皱纹的脸上,目光如同毒蛇一样阴测测:“我再与你最后一次机会,当真不求饶?”
他两边山匪苦口婆心地规劝李二郎:“若是不想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还是与仙人和寨主讨饶吧!”
李二郎眉头一皱,还嫌火不够旺是的再添一把火:“难道你杀不了我?”
光头男人一听,恼羞成怒地又指挥起铜球不断上下起伏,似乎在蓄力。
下一秒,铜球真的向他砸了过来。
李二郎提刀格挡,身边的曹副将也闪身上前,同时抽刀劈向李二郎。
“铛——”
“叮——”
电光火石间,是两道不同的金属碰撞刀刃的声音。
曹副将与李二郎对视后放下刀。
铜球落下,两方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
树上的纪清越张大了嘴,心脏砰砰砰剧烈地跳个不停。刚才惊现的一幕,要是再晚一点,李二郎就要……!
铜球“铛”的一声过后,滚落在地上,敲击到好几块石头发出声响,顺着山势不断往下滚去。
无人敢去捡起来。
曹副将低头查看自己的刀刃,上面出现一个浅浅的划刺留下的新痕迹,他伸脚在地上翻了翻:“喏,就是这东西。”
掉落在地上的是一只沾满泥土的箭头。
李二郎轻蔑地笑了笑,反问道:“铜球杀人?”
眼看暴露了的光头来不及惊慌,当即转身要逃下围墙,没想到被山匪头领掐着脖子。
围墙上顿时上演一幕狗咬狗的闹剧。
李二郎对此不感兴趣,朝着曹副将握拳行礼:“多谢将军救命。”
“无事,若非你逼迫引诱他们,他们也不会早早使用铜球的把戏。”
铜球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捡起来,传到房影安手里,他转动查看这只空心铜球,果然在上面发现不一样的痕迹。
这些痕迹就是使铜球会腾空飞起的关键。
等李二郎他们退回来,房影安一脸肯定地问:“你早就知道铜球的把戏?”
李二郎手里捏着那只险些让他丧命的箭头,沉甸甸的重量,冰冷的温度,让他心脏止不住地狂跳。“其实我并不知铜球具体的蹊跷,我只是相信世上的一切都逃不出那只无形的手,普通的铜球万万不可能飞起来。”
房影安竟然一下子没有听懂李二郎的话:“无形的手,那是什么?”
李二郎此时正陷入危机后的震颤不止,怀里的空旷让他有些不适应,只想赶紧将画取回来:“没什么,无非是我不信这些把戏。房公子,曹副将军,容我去冷静片刻。”
曹副将早就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那不是害怕,是兴奋到极致后掌控不住的颤抖。每当他结束一场战争后,四肢也会控制不住颤抖,只不过是已经习惯了。
李二郎走到树下,树上的纪清越就钻回画里,竹筒瞬间失去倚仗凭空掉落。
李二郎听到树上的动静,刚想抬头,只瞥见竖条的黑影落下,于是下意识伸手一接,竹筒握在手中,而他,被从画里跳出来的纪清越抱了个满怀。
如今两人已差不多高,李二郎已经不是去年那个咋咋乎乎的小少年了。
纪清越抖着双手死死地抱着李二郎,是他大意了,小瞧了这个杂戏师,小把戏自然不能取人性命,可不代表那些骗子没有其他害人的手段。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那样!”
这个时刻,李二郎死在广德二年的记忆突然涌现出来,铺天盖地,让纪清越感到窒息。
李二郎无声地回抱,在纪清越耳边呢喃:“无事的,我无事,莫要担心。”
……
“二郎……?”有人听到李二郎消失的方向传来动静,便过来查看,只见李二郎以拥抱的姿势一个人站在树下。
来人疑惑,明明只有一个人,怎么看起来像是在与谁拥抱呢?
也许真的是他眼花了,竟然看到李二郎在与另一人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