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到一年之中最酷热的时节,地里的作物慢慢进入成熟期,不少人都在为秋收做准备。
往年,李二郎只需注意地里的粟米,今年还没查看胡蒜的情况。
抽掉蒜苔的胡蒜叶子已在慢慢老去,还要再等一等,等蒜叶继续变黄,底部开始枯萎时就可以收获了。
先前的两个伙计再次被张管事派过来,等候丰收时,与李二郎一起拔蒜。
从县里回来后,李瑜与之前并无两样,在两个村子间帮忙干活,两三天才得空到李四郎家里吃一顿晚食。
纪清越给家里的两只小黑狗取名叫“豆浆”和“油条”,李二郎问起为什么取这些名字,纪清越只说将来有机会让你尝尝家乡的经典早餐:豆浆油条!
晚上李二郎将两只狗交与纪清越,让他们待在画里熟悉彼此,白天纪清越再提溜着放出去,交给李阿翁帮忙训一训,教会它们知道一些指令,起码在喊的时候知道回来。
去到县里之后,肯定不能把小狗放在巷子里溜达,所以纪清越打算傍晚时让小狗进到画里遛弯,天大地大,即使长大了,也不担心他们跑丢,饿了总会回来,溜的差不多了就放出来守家,这样一来,它们的精力不至于太过茂盛到霍霍家里的东西。
还有几天就要八月了,八月既繁忙又充满期待,因为是秋收的开始,也是举行县试的时间。
秋收开始了,忽然一天早晨,李瑜按着往常的时间敲响李四郎家的院门,过来帮忙干活,李二郎打开院门,一眼就看到小孩的脸上印着一个掌印,不是新伤,看上去已经挨了好几天,早就由红变紫,发散开来的淡淡瘀痕占据了半张脸。
李瑜咧开嘴,一脸笑意:“李二兄,我拿到户籍纸了!”
“怪不得这几日都不曾见你来,什么时候拿到的?”李二郎开门让李瑜进来,吃过早食后再去干活。
“前两日去的,卫叔与婶娘倒是没有说什么,我一提起户籍纸他们便与我了。只是问起要做什么,我说了去县里给人做奴,婶娘气不过才打了我一巴掌。”李瑜摸摸脸上的痕迹,只要结果是好的,期间的遭受都算不得什么:“我本想等两日脸上的伤散去再过来道喜的,可脸上的伤散得太慢了。”
李二郎伸手捏着李瑜的下巴,仔细看了看伤痕:“如今你脸上的伤即使再涂药也不能散瘀了。”
李瑜笑了笑:“无事的。李二兄,我想把户籍纸交于……阿兄保管。”
自从伙计住在李二郎家里,他们都很自然地不再提起纪清越,纪清越也一直待在画里。
“晚上练字时你自己交于他吧,这个时候他还未起身呢。”相处的一年时间,不仅只有纪清越摸清了他们的作息,李二郎也清楚纪清越的起床时间。
如今天刚蒙蒙亮,纪清越怕是第一觉都未醒。
即使纪清越再怎么适应早睡早起的生活作息,他也还是带着现代早八人的生活习惯,太阳出来了才会起床,同样,晚上七八点躺在床上很难入睡,况且出门走几步就到田边了,当然不需要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床,晚一点儿也是可以的。
“好。”
两人轻轻说了一会儿话,李阿娘就催促他俩快些拿上胡饼出发,一边走一边吃,赶紧去地里干活。
由于春耕的时间太过漫长,最先种下去的那些粟米与最后才种下的粟米相比较,已经到达成熟阶段,现在已经可以收获了。
春耕要持续一个多月,秋收需要的时间也要一个多月。
两个伙计跟随李二郎中像往常一样,去查看胡蒜的情况,其中一人便回去与张管事汇报。
另一人说:“张管事此前可曾与祥郎提过我们小姐的事?东家让小姐来接管胡蒜事宜,算算时间,不日就能到达山单。”
李二郎点点头,张管事在剿匪结束后,曾亲自来看过胡蒜的情况,那时与他提过,东家的妹妹要来西北主持操办胡蒜的事,到时候必定会与那群阻挠胡蒜扩种的胡商商会对上。
不知要怎么对抗那群五大三粗的外邦势力。
李二郎:“不知东家小姐是否要亲眼观看胡蒜收获?”
胡蒜收获后,并不是马上运走,要晾晒几天,等胡蒜表层的蒜衣变得干脆,内里的水分变少,再装进箱子袋子里运往长安,这样一来,路途再远花费再多时间,胡蒜都不会发芽。
伙计回答道:“许是会来,东家写信让小姐接下这件事,而小姐喜欢亲力亲为,想是会来见一见祥郎,而且小姐从未见过胡蒜在地里的模样,应当会好奇。”
李二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山单县的城门每天天亮了才打开,来往的商队是出入县城之中最显眼最庞大的队伍,进进出出往往声势浩大,故而城门设有专用的出入口,那里的道路大多比较宽敞,能同时容纳大批车队。
天不亮的时,南门内外早早就聚集起了长长的队伍,那些都是等待守城的官兵打开城门的商队,等待守城士兵检查路引后才被允许进出城,奔向下一个地点。
城内大道两边,许多食铺与客栈早早就开门招揽生意,包子铺饼子摊羊汤馆……就连路边的茶棚都坐满了人。
临近城门的茶棚一角,张管事早早就带人坐着等候,与等待出城的商队一样,焦急地看着城门的方向。
一边的小伙计说:“城内外积压了这般多的车队,若小姐是今日进城,恐怕少不了拥堵。小姐她从来不喜欢咱们搞出这些排场,若不管事你先回铺子里等着,我等接到小姐的车队引去定下的客栈便好。”
张管事睨了一眼小伙计与身后茶棚里的一众伙计,喝道:“你们知道什么!若是小姐,定不会在意这些排场,可……”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张管事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而且在心里腹诽:随小姐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表小姐,她的身份娇贵,若被周围不长眼的冲撞了可怎么好!
前段日子,他收到东家从长安传来的信,不仅交待了胡蒜将由小姐接受主持的事,还提了一笔朝中的左仆射大人,要他务必亲自迎接小姐的车队。
虽然东家的背后事左仆射大人,但他们从未在大人不允许的情况借用大人的势力,此次忽然提起左仆射大人本就奇怪,还特地交待“务必”“亲自”迎接小姐,这下张管事便知道东家的真实目的了。
怕是尊贵的表小姐也一同来了。
虽然不知道表小姐为何会来西北,但既然这位“表小姐”要跟随小姐一起来到西北,那排场就不能出错,到时城门打开,秩序一片混乱,城里盯着进城商队的伙夫和其他伙计都涌上去,少不得冲撞到小姐的车架,万一不小心惊动了表小姐,那可就遭了。
这位表小姐,可是真真的贵小姐,也不知左仆射大人怎放心她独自出来。
城门外,许多大型车队之中,有一支特别显眼的小车队。
小车队前后都是拉货的马车,车边只有三两个武夫模样的人守着,反倒是中间的那辆小马车,四周围满了人。那些人目光锐利,明晃晃地提醒外人,不要靠近这个车架。
常年行商的人都知道这种阵仗是什么意思,里边的人非富即贵,而且还是个女子,因为靠近车厢的里圈都是女扮男装的护卫。
虽然闲杂人等不能靠近车厢,但他们的目光却丝毫没有遮掩,明晃晃地打探着这节马车,想知道里边究竟是什么人。
早在车队滞留在城门外时,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相互之间已经聊开了,相互交换他们所知道的消息,分享带着的食物,没人敢不长眼,接近那个亮出警示的车队。
小巧的马车里,坐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她们已经习惯坐在马车的日子,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消磨时间。
两位姑娘都已及笄,身穿色彩绚丽且昂贵的丝绸襦裙,靠坐在车壁上,一人看书,一人百无聊赖地从一碟大米中挑胡麻。
看书正是许丹,她在行路之中未曾仔细梳妆打扮,只是挽着简单的发髻,连钗钿耳环都没有戴。她将手中的书放下,睨了一眼斜坐在角落的人,只见表妹挑胡麻挑得津津有味,像是很享受这种无聊的游戏。
她道:“绿娘,为何你愿意挑胡麻也不愿帮我算算账册?”
陆绿同样未梳妆打扮,娇嫩的脸颊与眼角泛着粉色,简单的发髻上插着一只金钗,也只有这只金钗。她圆润的指头拨动着碟子里的精米,竟比不出是这些精米白还是她的手白,指甲上染的颜色已经褪去,甲面上留下淡淡的嫣红色。
指头只要轻轻按在大米中显得孤单的胡麻,就能把胡麻粘起来,放进另一只精致的瓷碟之中。
听到表姐的话,陆绿眉眼都未抬,专心地挑胡麻,嘴里轻轻地数数:“八十二。表姐,我不喜欢看账册。”
许丹伸手轻轻地点了点表妹的额头,留下一个圆圆的粉印。“你的算术本事了得,小小年纪就在姨父之上,看过的数字过目不忘,瞬间就能算出账面的数字,怎的就不喜欢看账册呢。”
陆绿笑了笑:“就是不爱看。”
大的那位就是丰足粮行东家的亲妹妹,人唤一声“丹姑娘”,今年不过十七,可早已能撑起自家粮行的生意,如今兄长远去长安也能放心把江南的生意交给她。
“你呀,到底喜欢什么?看着也不像喜欢姨父选的那位郎君啊!”
陆绿这才抬起头,笑得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模样:“确实不喜欢呀,阿爹也未说一定要嫁与他。我呀,琴棋书画,样样不通,骑射投壶,从来不会,刺绣厨艺,未曾沾过。阿爹阿娘从未逼迫过我,故而每样都只学了个囫囵。算来算去,就只剩下算术这门长项,只可惜朝廷不招女官,否则我也去试一试,说不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许丹娇嗔地看着自家表妹,她集千万宠爱于一身,姨父身居高位,娇宠的女儿自然也不需要迎合讨好别人。“可女子终究要嫁人啊……书生你看不上,武人你又嫌弃,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你真的想要嫁与我哥?”
“嫁给表哥有何不好?”陆绿像是什么都不懂地反问。
许丹一想起自家哥哥,就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莫要玩笑了,你连比我哥出色的人都看不上,我哥这样的人,你怎会看得上。”亲妹妹给亲哥哥的评价永远不高。
陆绿继续低头挑胡麻:“表哥为人确实不够好,即便我想嫁与他,阿爹必定不愿。”
亲哥被嫌弃了,妹妹又有些不满,但表妹说的也都是实话,她没什么好反驳的:“我哥未娶妻就已有几房妾室,只这点,姨父定然不会让你嫁与他。他除了会做一点生意,别的样样不行,阿娘可愁了。”
“光说我,表姐你呢?我看不上书生,只因为他们大多看的是阿爹背后的权力,嘴上说得再多情,表现出来的未有一点真心,找阿爹献殷勤比向我都要真诚。武夫的话,如今这种局势,若是起战事,多是短命的,阿爹也不愿我做寡妇,朝堂中,不是没什么军功的年轻男人,就是一身军功的老男人,阿爹与我也不愿选这些人。”
许丹点点头,想要军功就要上战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军功伴着伤痛,一起降临在士兵将军身上,究竟更偏向哪一个,全凭运气,刀口深一些,就只能带着军功埋进土里。
“我?我背后有姨父这份关系,当然也不愁嫁。在家里,阿娘为我相看时,你不也在场嘛。”商户女身份尴尬,有钱人家看不上她,而是更中意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没钱的她们家也看不上。
陆绿回想起什么,噗嗤一笑:“他们呀,表姐你万万不要选。”
许丹一瞧,表妹竟然在取笑她,连忙扑过去挠她痒痒:“我当然不会选,你也不许笑话我。”
“哈哈,姨母竟也会相信话本子里的故事,什么书生多情不可要、小郎娶妻忘母恩,每每听完便急匆匆地为你与表哥说亲。”陆绿娇俏地咯咯咯笑,两人在车里扭作一团:“我头上有钗子,莫要碰到了,表姐你饶了我吧。”
许丹放开表妹,给她理了理凌乱的鬓角与发髻,扶正她的钗子:“你说得对。每次有什么新出的话本子,阿娘总让人到家里说一段,自从听了什么儿郎娶贵妻嫌弃老母的故事,她就老给兄长说亲。兄长这次跑去长安,定是怕了阿娘,总是安排他与哪家姑娘花园偶遇。如今替我相看起来,已径自略过书生秀才,去选一些农户男子,说是不想委屈我,让他们入赘,惹得阿爹都恼了。”
两人整理好衣裳与头发,打闹前陆绿早就将两个碟子放到安全位置,现在再拿过来继续挑:“话本子有时候说得也不对,书生自然有好书生,只是这些好不是我们需要的,也不适合我们。能走到我爹面前的人,哪个是没有本事的,哪个还能保有赤子之心,阿爹不愿我陷入阴谋诡算之中,我不愿挑三拣四,若是真到了不得不嫁人的时候,希望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喜欢上他,这样在死前也能做到真心相爱。”
“唉……”许丹叹了一口气:“穷人家的女子愁嫁,我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女子也愁嫁。”
两人一直聊到日悬中天,许丹的账册已经理顺,而陆绿的胡麻还没挑完,守在车架边的护卫终于传来好消息:“小姐,前边的商队动了,我们该准备入城了。”
陆绿轻轻回应:“知道了。”
这是提醒她们该梳妆了,进城下车少不得要露脸,脸上遮着面巾倒是没什么,可头上什么都不戴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