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多久?说实话,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可能是一千年,也可能是三千年。”
诺依有些无所谓地咬了一口水果——说实话,这个水果的味道很复杂,混合了极为浓郁的甜、酸、辛、辣、麻,让阿加莎一度怀疑诺依的味觉审美是否失灵了——打开了自己的个人光屏,调出凌胤通过私人信道传输的诊断报告,颇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
“果然,还是这些几乎一成不变的数据——身体健康、灵魂强健、法则也只有些微的偏移,一切都在可控的误差范围内,可我就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关于我的状况,你这个概念层级的专家有什么不一样的见解吗?”
“说实话,在我看来,你现在还能意识清醒地和我进行对话,已经算是一个极大的奇迹——你的灵魂还有救,但名为‘诺依’的印记早已与残缺的星空法则彻底绑定了,即便我们已经修复了你的法则,但那些束缚着你的缺陷,已经成为了类似于构成你存在的本质。
“虽然在离开母星后,我穷尽智慧,采取了一种类似于‘钻空子’的手段,帮你‘欺骗’了那些缺陷,让你可以和我们一同远征、穷尽星海的奥秘,可那种手段终究也是有极限的。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让你趋于衰朽的原因,可能就是那次探求宇宙边界的探索旅行,毕竟外海的本质就是‘无’、是一种基于绝对有序的绝对无序,法则天然排斥这种无序。”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转移话题,但凌胤还是在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后,才加以反问: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及时联络我呢?即使我真的因为前线天区的战事抽不开身,梦若也一直驻留本征宇宙、帮我处理后方事务,你也可以及时和她沟通啊。”
“应该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吧……”
诺依沉默许久,才不由得喟然长叹,头一回,祂那倚坐在床头的身形显得是那么的单薄:
“这些年来,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段岁月,那段我们还在母星时的过去。
“我们的一生是如此的相像——前半生,我们都在抗争,同无理的命运抗争,我们穷尽了一切智谋、力量,终于在那一天挣脱枷锁,第一次亲眼看见我们脚下的这个星球;
“而后,我们经历了许多,这个帝国也经历了许多,我们见识到了数不清的奇景、解开了数不尽的奥秘,我们曾将战火烧遍整个星海,也终于让这个宇宙归于繁荣一统。
“五百万年啊……即便是文明,也没有几个能够支撑过这五百万年的一个零头,而我,不仅一路走了过来,更是没有虚度自己的时间:我一直坚守在帝国研究领域的前沿,即使无法离开本征宇宙,我也解开了外海的象限奥秘,能够做到这一切,我已经很满足了。”
满足?凌胤凝视着诺依的双目,显然不相信对方的说辞——他和诺依相识了近六百万年的岁月,即便对方没有表露出来,一些细微到难以觉察的动作也瞒不过他的关注。
他也长叹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反问对方:“我看过你发给我的研究规划,你真的对于自己的一生感到满足了吗?或者说,如今的你,真的已经没有一点遗憾了?”
白色的身影愣住了,那一直挂在嘴角的单薄笑容也僵住了,祂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诺依没有说话,凌胤也没有出声催促,房间里只有十分细碎的水果剥离声。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啊……”诺依喃喃低语着,听不出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我还有许多想要去做的事情——星能循环体系的第十三次改进工程,还有一半的工作量没有完成;前线天区的象限规则也没有探明;‘疯王’的法则也不明朗……
“每一个都是耗时数以十万年的大工程,我已经尽我所能地提升了帝国主脑的算力,甚至将自己的灵魂拆解成一万两千八百个等分切片,却依旧无法在有生之年完成它们了。
“见证了这一切的壮美,明悟了如此多的知识,已经领略了世界的未知与已知,求知者又怎么会就此止步呢?我想看见更多,探求更多,我真的,很不甘心啊……”
话虽如此,即便诺依心中有诸多的不舍与遗憾;纵使凭借祂的功劳,只要祂开口,凌胤就一定会答应祂的心愿,祂也依旧没有改口,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可我终究只是一个有缺陷的‘神’,哪怕借助你的帮助,我也只能是‘神’,无法成为‘人’,而早在你将我唤醒的那一天,我们就清楚——总有一天,我会死去。
“这一天总会到来,虽然很不舍,但我们都明白,在我还能清醒地处理一切时,让我体面地退场,才是最好的结局,所以我没有提前告知你和梦若,不想让你们为了我而分心。”
凌胤看着祂,自然也明白对方心意已定,也不再说什么劝慰的话:
“我知道了,我会尊重你的意愿,不插手你的安排,梦若会协助你处理后续。
“你……已经做好具体的安排了吗?”
“嗯,我已经计划好了,这是我的想法。”
诺依缓缓点头,将一份排布得无比详实的文件发送给凌胤: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会把几个不算重大的工程转交给学生们,为帝国多锻炼几名可以独当一面的高阶研究员,再把手头上处理的几个项目逐渐移交给几大研究院。
“再之后,我就要考虑怎么调节这些研究院的层级了,毕竟在我之后,那些后辈的性格一个比一个麻烦,不好好处理一些,他们肯定能给你带来一些小麻烦——你说,要不直接在你或者梦若的名下,建立一个统筹研究所,直接管理研究院之间的协调工作?”
说起工作,诺依的神色便不再黯淡,祂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状态,事无巨细地和凌胤探讨着接下来的安排,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喜悦和专注。
凌胤也仔细地翻看光幕上的文件,偶尔插入一句,提出自己的疑问。
时间就在这激烈的讨论中快速地流逝了,当他们讨论完毕后,卫星的天幕早已隔绝了来自宇宙的辉光,道路旁的星能集束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凌胤关闭光幕,问出了对方一直回避着的话题:
“按照你的计划,我们最终一定会彻底抹除你在灵魂中的一切印记,让你的灵魂回归母星、以人的身份重新觉醒,并逐渐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重新回归帝国。
“这是好的,只是……你为什么执意要抹除一切关于自己的记忆呢?”
听见他的问题,诺依笑着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保留我的记忆呢?保留我的记忆,就是增加一份风险,让我的后继者多了一份‘重新成为我’、继承我的缺陷的可能,我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如就这么将我的存在彻底抹去,也算是对于他们的赎罪了。”
祂的理由很充分,但凌胤显然有自己的见解:
“还是留下一份记忆吧,你的后继者终归也是‘你’,你们始终都是同一个灵魂,也共享同一份荣耀、背负同一份罪孽,让你就这么彻底消散了,我不能接受。
“更何况,这也是一个考验——我们希求的并非是一个不如你的庸才,也不是另一个‘诺依’,而是一个继承自你、但又超越了你的后继者,不是吗?
“即使不为了你,也要想想你的‘孩子们’吧——还有千年左右的时光,帝国的第一批第四十一支族、星宇支族的孩子们就能走出培养仓了,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后继者,你们的灵魂就是这个支族的母本,而不论从什么角度出发,你们都是他们的‘母亲’。
“你想让那些孩子们怎么面对这位‘后继者’?是一个不敢面对过去的懦夫?还是一个运气好的陌生人?抑或是一个可以让他们亲近、能够被称为另一个‘母体’的亲人?”
凌胤的话让诺依陷入思考,许久,祂才发出了一声苦笑:
“果然,你考虑这些事永远比我周全许多,你所说的这些也确实是实情,还是……把我的记忆保留下来、备份在灵魂的深处吧,就当作是给后继者的‘礼物’与考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