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风呼啸。
林海珊的拳头在距离范进额头不足三寸的地方停住,牙齿紧咬着,“你说什么?我告诉你,我宁可岛上人都死光,也要保住大凤哥。如果是这种主意,那就不要说了。”
“我说过啊,要付出很大代价的。”范进的扇子轻轻拨开她的拳,“林凤阴谋造反海外立国,必死无疑,你的大凤哥呢,无非是个渔民,还是个残废,这种人还有活的希望。当然,要看你怎么做,以及是否有人帮你。”
林海珊的拳头渐渐松开,脸上由怒转喜,“你是说……狸猫换太子?”
“可以这么说,不过要做成也不容易,需要很大一笔钱打点锦衣卫。而且你的大凤哥注定这辈子不能光明正大出来见人,只能在一个很小的区域里生活,随时受人监视控制,不让他抛头露面。其实这样也不错,毕竟残废了,也不好再受船上的苦,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也算个好归宿。”
“那不是说,大凤哥等于是个活死人?”
“活死人总好过真死人,人活着,就是个念想。你想他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他,两个人说说话什么的。总之看见人总比看见人头好,是不是这个道理?”
“其他的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更简单一些,交投名状。官兵对南澳的地形不熟,你负责把官兵带上岛去杀人。杀很多人,杀到林家舰队这个概念不复存在。我也不瞒你,殷制军差不多到了该升转的时候,需要的就是战功,有一个漂亮战功,才可以到京城去坐部堂。而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就是他升官的梯子。而且现在这种官缺不等人,他不抢上,就被别人抢,于他而言,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次南澳之战,他势在必得,不管死多少人,他也要把南澳踏平,这是他底线。”
林海珊紧咬着牙,“那按你的说法,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算是吧,不过也不全是。不割掉烂疮,伤口是不会好的。不要说官军怎么样,你们自己一样很烂。如果你们真的够好,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你大哥被抓进去,就由你嫂子做当家啊,你嫂子不做你做啊。如果有一个新当家出来,带着大家跑路,官兵找不到人,就不会再和你们开打。就是因为从一开始,你们的内部山头林立,只有你大哥能带着他们其他人就不服气,他一被拿,就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像你们现在这副鬼样子,就算真的在海外建了国又有什么用?无非就是大家抢钱抢女人抢地盘,最后被人打死。趁着这个机会,把山头理一理,真正搞的像个正经八百的国家,才有前途可言。你大哥反正是这个样子了,不死也是一辈子废人,未来林家的旗就只有你和你嫂子来扛。你们两个,一个当女皇帝,一个当女将军。”
“说的容易。如果没有我大哥的话,我们连船都上不去。按老规矩,女人都不能上船,现在也是让女眷住在岛上,很少许她们登船做事的,虽然有些嫡系肯听话,但是大多数人不会服我们做船老大,更不要说什么女皇帝。”
“所以要杀人了。谁不服你做当家,就杀了谁。先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把能话事的人都干掉,接下来,你当首领就有希望了。这种事自己做不方便,就借刀杀人,借官兵的手把他们都杀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清理掉这批坏肉,你们才能有发展的机会。反对女人上船当头目的死掉了,你们就可以当头目,未来才可以带着大家走下去么。”
“人都死光了,还拿什么走!”林还珊咬牙切齿道:“像你说的这样,我们不被官兵杀光,就是被其他同道杀光,哪还有什么出路。。”
“招安就是这样子了,你以为是什么?你们放下武器,等着官府改编?其实想想也知道,你们放下刀,官府的刀多半就要砍过来。朝廷招安要的就是没牙齿的狗,不是有爪牙的狼。不管你们的爪子是对着谁,于朝廷而言,都是威胁。所以想要招安,你手上的人马注定留不住,这是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
林海珊急道:“我答应送钱了,为什么还要死人啊。那些人我确实不喜欢,但是海上无王法,拳头是道理,手染上了血就注定洗不干净。我们今天放下刀,明天就会被人砍死!这些年我们劫了多少货,杀了多少人,就连自己都数不清。那些人的家眷或是货主,都等着找我们算帐。我如果没了手下,又靠什么活下去!”
“这一点我明白的,但是人死的少,殷制军功劳不够,他是不会罢休的。所以必须要死人,而且死很多人,让他心满意足为止。但是另一方面,你可以带着自己能掌握住的人马逃掉,还有那些从南澳逃跑的散兵游勇,你来吸收他们,让他们做部下,谁不听就干掉谁,谁在队伍里有号召力也要干掉,用你的嫡系去当头领,把这支队伍掌握住。然后就学着当个商人,做做生意等待时机。殷制军在广东不会待太久,就要回朝升转。只要是凌中丞接了制军位子,我还没有死掉,就可以帮你们说话,让你们正式接受招安,找一条活路。”
“那接下来呢?”
范进一笑,“接下来,就是一些你可能没接触过的东西。其实说实话,打仗我不懂,做学问我也不算最厉害的那一批。在肇庆论行军布阵运筹帷幄胜我者不知多少,但是我懂的一些东西,你在整个两广也未必找的到第二个人会。我接下来告诉你的,就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至于有用或是没用,就要你自己来判断,如果觉得没用,就当我没说过,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如果觉得有用,那未来我们还有的聊。”
窗纸渐渐发白,一声鸡啼,宣布着清晨的来临,也宣布着这番彻夜之谈的结束。
林海珊虽然一晚未眠,但是精神却很是旺盛,整理了一下衣服道:
“做学问的东西我不懂,但是你说的这些,我觉得比什么学问或是文章都有用。如果要我说,就算十个状元公,也未必比的上你一个。如果朝廷用你做大官,我们的日子就很难过,不招安也没办法。”
这个时代不管是什么行业,对读书人都会重视,或者说由于获取知识的途径少,于知识看的就格外宝贵。林凤想要立国,就需要建立制度,询问方针。这些东西问强盗是搞不明白的,就只能请教于书生。洪大安不管对这些海盗以及他们的事业多不感冒,这种咨询也必须回答。
林海珊由于得林凤信任,有资格列席倾听。很多时候,洪大安的回复云里雾里,她也会牢牢记住,事后反复推敲,总能领悟出一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与范进一晚的讲述进行比较,就有着天渊之别。
受限于知识水平,她对范进讲的未必都能听懂,但是却可以感觉到,他说的是对的,而且更切合实际。从人员培训,到组织纪律,再到奖惩以及分工,业绩考核等等,一大堆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从范进嘴里蹦出来,又填鸭似的灌在她的脑子里。
一来范进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在教授理论方面,天然就占优势。二来,洪大安毕竟只读书没经过实务,他所能讲的更多是世界观,范进则更倾向于方法论。
从做人角度上,一个成熟的世界观或许更有利于发展,可对于海盗来说,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虚无缥缈的世界观远不如方法论来的有效。什么理论投入少见效快,能让他们快速发达,才是他们眼里的良方。
林海珊原本只把范进,当做一道可以与官府联络的桥梁,而其对于取向方面的豁达,让她颇有遇知己之感,愿意和他多说些话,也不介意开开玩笑。至于林凤受害这笔帐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她当然也不会提,可是一晚之谈之后,现在看来,范进已经变成一座等待挖掘的宝山,过去的帐已经放在次要位置,学习才是最迫切的需求。
她确信这个男人肚子里,还有很多有用的学问没有吐露出来,怎么能让他说出那些,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不论如何,这个书生她是不会放过了。
她的伤口还需要护理,梁盼弟不在,就只能范进代劳,她极是大方地脱掉上衣趴在床上。可等到范进的药棉花蘸到她的身上,她脖子上的汗毛,依旧不受控制的炸了开来。
“范……契弟,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就不怕,人家说你通倭?”
为了什么?范进想了想,或许就是为了强悍女子不经意的羞涩,或是这身刺青微微抖动的美景?又或者,是为了你们兄妹那个海外立国之梦?虽然自己因为利益的关系,不可能跟着一群海盗搞什么海上王国,但是如果他们的梦想实现,于天下而言,也未见得准是一件坏事。
思虑再三,范进却只是选择将药棉花在林海珊伤处重重一擦,“这种事你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如果我被出卖,就一定是你干的!记得,以后不要提我的名字,一切都说是你想起来的,这样你的手下就会觉得,老大好厉害,老大什么都知道,老大一定是妈祖娘娘派来的,这样把自己搞的神神道道,才好带手下。你看那些乱臣贼子都是这么搞的,你不学怎么行呢?”
林海珊扑哧一笑,“没种!自己做的却不敢认,不像个男人。我可以这么说,但是你说的不全啊,如果手下问,我答不出,不就穿帮了?”
“谁问就砍死谁,没得到你允许谁敢乱问问题,眼里还有没有老大了,这种人砍几个,就没人多说了。”
“你这些东西教没教过官兵?”
“没啊,我吃朝廷饭的,不能害自己人啊。我说的这些东西,你听上去感觉很好,可是实施起来就会发现,人手不足。现在连认识字的人都少,能懂这些东西的就更少,不懂知识没有文化,很多东西根本推行不下去。而且在推行过程里,要保证不走样,就得保证用的人可靠。你的人少,又有亲族关系,找些可靠的人还容易点。朝廷这么大,这些东西推行下去,根本就不可能找到这么多得力的人手。我说出去,被人说是狂生,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人真的去做,那怕是要祸国殃民,搞的天下大乱不可。”
他换了块棉花,用心擦着伤口,“我们举个例子,这个国家就像是一艘用了上百年的海船,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是够大够坚固,哪怕是大风暴来了也不怕。当然船开的久了,肯定一身毛病,很多人都说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修。这种话说说就可以了,真要是修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光是本钱就不知道要多少,对于技术要求也高。小修小补还凑合,大修的话花不起这个钱,一不留神可能整条船都会坏掉,那就得不偿失。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船只能靠着惯性水流前进,不管是风力或是桨力都只能算是辅助,单纯靠风或桨都是划不动的。如果在航路上发现礁石之类的东西,想要躲开,就是件很麻烦的事。整条船上的人一起拼或许可以避,有一个不得力的,船或许就躲不开,只能撞上去。能不能撞的动,就只好看船结实不结实。而你们林家船队,是一条小船,如果遇到大风浪,很容易沉没。但是,也有个好处……”
“船小好调头。”林海珊抢过话来,“我们的船小轻巧,既容易修,也容易转向。哪怕是重新打造一艘,也容易。”
“是啊,我说的话,就相当于打造一条新船,样子新工艺新,只有你们这种小船玩的起。大明这么大的船,造不起新的,只能拿旧的将就。再说新船不一定等于好,因为没试验过,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开,也可能出海就散掉。能不能跑的快,跑的好,我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如果船开的不够稳当,可不要怪我这个出主意的人。”
林海珊点头道:“我自然懂着个道理,不过我倒是想问问,这大船和小船比,到底哪个船好?”
“当然是大船好了。虽然大船有很多毛病,但是底子厚,禁折腾。上面的人只要有点良心,就会想着修补,大家齐心合力,这条船总可以维持的住。小船不管看上去多好,也掩盖不住一个毛病,容易翻!”
林海珊却一摇头,“我倒不这么看,小船轻巧跑的快,若是机缘合适,说不定比你的大船跑的还快一些。如果到那个时候,范公子想没想过换条船来坐?”
“没兴趣。我这个人很懒的,只要大船的舱位舒服,伙食合口味,我就不想动地方,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房门恰在此时被敲响,傅亮在门首道:“制军老爷派了人来,请范公子与林姑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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