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的邀请送来时,范进刚刚完成他的画作,靠着系统支持,他现在作画的速度越来越快,即使是从没见过徐家那位当家夫人,只靠着徐维志描述,占用的时间也不长。
江宁不比广州,东南之地本来就文脉鼎盛,既是陪都又是经济重镇,出色的画师很多。徐维志最早从徐隐那里得到消息时,其实并不把范进的画技的太当回事,只是后来听说凌云翼送了一幅范进的画作进献皇帝,他才有些动心。
主要的目的还是借名,于水平上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鸡首牛后,在小地方画出天大名号的画手到了大都市一钱不值,也不是什么希奇事。可等到他看到画作的那一刹那,便真的呆住了。
他自身文墨平庸,对于绘画欣赏能力不强,看的最多的就是辟火图。如果说到画的好坏,其实他是说不出来的。可等看到这幅画时,他却可以下定论:范进的画最好,没有之一。
“像……真是太像了……这简直就是照着家母的模样拓下来的。啧啧……这画像功夫,若是在旧院那转一圈,那帮姐儿非疯了不可。范兄,你这……你这手艺能不能教我?要不就画几幅画,说是我画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到秦淮河上,跟那帮小娘子一起时有牛可吹。省得他们总说本公爷只知道使枪弄棒,不知风花雪月。我得让他们知道知道,本公子不只能提枪,也能提笔!”
范进点头笑道:“我这里有几篇旧作,如果公子不嫌弃,就请拿去。”
说话间他将自己平时练经验时画的一些作品拿出来,给徐维志送了过去。徐维志看着先是称好,后又觉得奇怪。“这笔不是墨笔啊?还有这画,怎么感觉怪怪的,倒是有故事很好玩。这杨家将演义,我也听府里清客给我读过,说也是范公子大笔,就是没想到,配上画居然这么好玩。”
范进这种这种漫画形式,在明朝当下而言,还没有一个能与之颉颃的存在。固然张居正做的帝鉴图说,也是文字配图,但是充其量也就是绘本教材水平,跟漫画的娱乐性没法比。徐维志对于受教育学知识没有丝毫兴趣,对于吃喝玩乐则无师自通,只一看这漫画,脑子里忽然有个计较,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范兄,画这杨家将其实没什么意思的,依我之见,你不如画那牡丹亭,再不然,我这里有一本金平梅……嘿嘿,除了我这里,你别处想找这么全的可不容易。这里虽然也有画,实在太少了些,画的也不如范兄手段。若是范兄把这本书全变成画,我包准你收钱收到手软,到时候就算不去考进士,就靠着开画坊赚钱都能发财。”
范进心道:我若是去画内番,就怕你营养跟不上!问题是现在实在没时间,再者也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他笑了笑,只好言敷衍着,并不真答应。可是徐维志于范进的态度上,已经热情了许多。
作为世袭公侯,徐维志不大需要敷衍文人,反过来要文士巴结他。张嗣修这些是因为家庭背景能镇的住他,那另当别论。就算是东南有名的才子,在他眼前也就是那么回事。大家玩不到一个圈子里去,他也犯不上对谁恭敬。范进广东亚魁身份,对他而言什么都不算。
一开始给范进面子,一是对方送的番货自己很喜欢,交朋友自然给足对方面子。二来就是范进是跟着张嗣修等人同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如何总得要让他有面子更别说自己还有求于人。
可是现在,等看了这画以及这连环画模式的杨家将演义后,他对于范进的态度,就彻底有了改观。毕竟范进有这种手段,更重要的是没有文人心态,对于画本子之类的行为没有抵触,这就太和他胃口了。以后两人大可以合作,把他想搞而没搞到的女人画成本子,是以于范进的态度上就很热络/拍着肩膀说一些荤段子,顺带还要为范进介绍几个极当红的花魁认识。
就在此时,春香送来了张氏的邀请,徐维志愣了愣,随即又看向范进,“范兄,你想去哪边?”
“这还怎么想?张小姐邀请,我难道能不给面子?何况还有令妹的话?所以,小生只好告个罪,今晚上这席,怕是不能赴了。”
徐维志皱着眉头,一脸苦相。“我妹妹倒是没什么,那糊涂丫头你别理她,全是为了她那倒霉男人着想。但是张家这女公子……”他下意识地向窗户扫了一眼,似乎很担心对方躲在某处偷听,然后又压低声音道:
“我跟你说实话,那女公子我也惹不起。她太厉害,真得罪了她,直接就去找我娘告状,只要她在我娘面前说一句,我娘当时就能传家法。当初爹还说过,要不要向张江陵提个亲好让她管住我。我当时就告诉爹,你若是提亲,我便去天界寺去当和尚。这次给我说的彰武伯的女儿。”
范进想想他与张氏做夫妻的模样,心里也承认,这提议非常不靠谱,对谁都是折磨。徐维志皱着眉头,“这帮女人,真是不消停,她们一去,今晚上我们也玩不痛快。”
“几位小姐与小公爷互不相犯,何必犯愁?”
“范兄你不知道,这张家小姐精明着,肯定到时候把船摆到我们的船附近,自己那里吃喝赏景,看着与我们没关系,实际就是恶心我们。只要我们这里稍微玩的过火一点,她立刻就要出面说话,搞不好就去告状了。她这邀请你固然是真的,传话给我听也是真的,是让我自己学聪明点,自己去做那进钱的铜商,把今晚上她们那些女人的宴会给安排了。”
内宅里,徐六小姐笑得花枝乱颤,“我那兄长是江宁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除了娘谁也拿他没办法。没想到姐姐略施小计,就把他给收拾了。当初若是按娘说,让姐姐做了我的嫂子,我大哥一定能学好。”
张氏毫不客气地在她脸上一捏,“小丫头自己有了男人,还想把姐姐也拐到你家里去?真是没良心!到时候我不是让你大哥学好,我是让他变成循规蹈矩的小媳妇,敢放肆,就用棒子打他。也别说,这小霸王这回难得聪明一次,知道咱们姐妹是要他把场面圆起来,也真想到了主意,今晚上这场宴会有着落了。”
徐维志很有些办法,从城里开当铺的徽商杨宝才手里,借了一条大画舫。那画舫又叫联舫,是用几条船并在一起打造的,规模空前。走在秦淮河里,能堵死一半水道,格外讨厌。
这船本来是江宁城有名的废物点心,花费大实际开不出来。江宁勋贵要人很多,十里秦淮上,经常有要人出现。谁敢把这船划出来,一定被大人物拍死。但是现在因为天花的原因,大人物很少出来,徐维志又向来强梁,他划这船出来,别人也不会说什么或者说不敢说什么。
这船地方大,就能多上人,男宾女宾都能上船来,无非各居一地。名义上在一条大船上,实际还是各待各的画舫。有他的名号在,客人很容易邀集,等到傍晚时分,人便纷纷上了船。
范进依张氏之邀,到了她所在那条船上,在整个大船靠近边缘的位置,大约相当于普通船一条半左右的位置,被这些女孩所占用。
能参加这个宴会的,自然都有些身份,不是某位勋贵家的女儿,就是南京城里某大员的千金。魏国公府在江宁算是一霸,徐维志出游,四十九卫都要派兵值宿,一般人也不会驳他面子。再者,还有张江陵的儿女在,这种宴会实际就成了官场社交的一部分,一般官员也不会拒绝自己女儿参加这种活动。
船舱打了隔断,面嫩的女孩躲在里舱,透过屏风间隙向外头看着,唧唧喳喳议论着什么。徐六小姐被她们围在中间问东问西,她其实也是腼腆性子,被问的面色绯红,小声埋怨着。
“你们总问我干什么,我与这个范公子也是初见,但是张家姐姐说他是大才子啊,肯定没错的。对了,你们看的那个牡丹亭,就是他写的。……对,朱小姐节烈记也是……幼学琼林也是他……他当然没成亲了,不过家里是有两个妾的,这也不算什么……”
甲板上,依旧身穿白狐裘的张氏,与范进站在那里,又开始下盲棋比试,顺带看着岸上,等待客人过来。虽然张氏脸上带着笑,但是看的出,情绪有点低落。
这也难怪,张家下人连刘府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挡在外头。对于这次宴会邀请,刘一儒的回应就是两字:胡闹。然后把张家的下人打发回来,丝毫没给面子,搞的张氏也很下不来台。
原本刘堪之应该是必来的角色,没想到意外失约,让少女感到没面子加上失落,也是情理中事。范进只好安慰道:“刘兄一回了家,就是身不由己,天伦发话,哪有他不答应的份?老爹怎么说怎么是,他也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刘兄是孝子,再者也不能因为这些许小事忤逆父意,这我都能明白。小妹只是觉得,刘世伯越发不近人情了。当日他不是这样子的,虽然人很方正,但是终究是个慈祥长辈,可现在的刘老伯,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张刘两家的交情,难道就此为止?”
少女苦笑一声,“对不住,一下子想到哪里去了,范兄见笑,我们下棋吧……方才我那一步,落在哪来着,范兄提个醒。”
其实范进已经发觉,张氏在船靠近南京时,就有意的与自己拉开距离。下棋的次数减少,平时的联络频率也在下降。当然随着与张嗣修等人交情日深,两下往来的比较多,与张氏的往来少,也不会感到受冷落。
在少女看来,其表现的也算是不着痕迹,但是这种刻意的自然反倒是让范进觉察。心内与其说失落,倒不如说是好笑:若是心内无他念,又何必故意拉开距离?在长沙时,可不是这样的。
先是热,然后某个时间段变的疏远冷一些,都是极正常的事,范进对这些早就有所准备。眼下又恢复成当初的模式,就是个证据,当然这也要感谢刘一儒送了个助攻。
人陆续赶来,几个男子也向这边过来。张氏今天穿的是男装,并没准备像那些女孩一样躲进舱里,只自己吃饭顺带观察外面情形,而是准备像男子一样饮宴酬酢。她看看范进,“范兄,你说小妹今天若是也叫个花魁相陪怎么样?”
“世妹没做过这种事么?我以为你早做过了呢。现在做,还有点嫌晚。”
张氏一笑,“当然做过了,在家乡时,我二哥和一个花魁很要好,当时差不多要闹到娶进门做小的地步。二嫂又哭又闹,和二哥很打了一场饥荒。最后我出面装成男儿与那女人相好,故意去勾引她,很快她就上了当,把对二哥的海誓山盟都扔掉了,非要跟着我。二哥那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家里总算和睦下来,我也就再没去过。那女人后来还给我写过信,说即使知道我是女儿身,也愿意与我长相厮守,实在是可笑。其实觉得挺没意思的,庸脂俗粉,没几个能入眼的。无非是你们男人贪图新鲜,家里给不了的东西,就想要去外面要。用大把的银子,捧了一个个花魁出来,还要围着她们转。”
范进笑道:“这才是宰相之女的手段,这手做的漂亮!”
“当真?当日刘兄可是为这事好生把我训了一顿,说我实在太胡闹了。”
“刘兄家教严格,怎么想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广东民风与湖广不同,不少人都说我们民风不好,实际就是我们看的开而已,女人为什么不能去清楼呢?大家都一样,男人能叫女孩子陪,女人就也能。”
张氏点点头,并未言语,此时,已经有两个男子从徐维志那里走过来,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书生。那中年人四十几岁,面向和善,离着老远就作揖打躬的见礼。
“张小姐一向可好,晚生李知孝,这厢有礼。”
少女连忙回个礼,“李先生?您可千万别客气,您是徐世伯的朋友,亦是小女子的长辈,可不敢在您面前拿大。”
“大小姐客气了,学生不过似乎徐千岁面前一伴食清客,哪敢称朋友,更不敢擅居尊长,您这是要折我寿的。能让小人称一声晚生,便是造化。这位是范公子吧?久仰久仰,幼学琼林为万千学童启蒙,着实是佳作,真大才子才有这等手段,佩服佩服。”
两下寒暄几句,他又指向身边年轻人,“这是晚生的外甥魏永年,永年快来给几位见礼。”
天已经黑了下来,船上点起了灯火,照的如同白昼。灯球掩映中,范进发现,这魏永年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相貌倒算是俊朗,神色间也极谦恭,属于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他很谦和很朴实的书生,倒是不招人厌烦。等人进了船舱,徐六小姐不再与身边女子打闹,目光紧落在男子身上,小手紧握成拳,不住道:“魏郎……魏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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