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有书香‘门’第,像‘花’家这种耕读人家很多,倒不至于特别出挑。,。但‘花’家因为自家出过好几位为国捐躯的忠良,以及自身严谨的家规,在乡下很受尊敬。这种尊敬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而是实打实的好处。
像是在乡下耕作中,土地问题,用水问题都是容易发生矛盾的点,‘花’家靠着名声不需要打斗,都能获得照顾。在社‘交’以及商业活动里,这种好名声所产生的附加值,也是一笔庞大的无形资产。
文员外的这种态度,是‘花’继胤所未见,一时也搞不清楚原委。但是他很清楚,跟这么一位大乡绅‘交’恶,对自家来讲,绝不是损失一个亲家那么简单的事。因此产生的一系列土地、经济问题,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意味着利益的巨大损失。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要去送,又怕挨冷眼,不去送又觉得失去弥补机会。一直生活在母亲羽翼之下的继胤,虽然是成年人,但是并没有多少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这时候便有些进退维谷。
就在他不知该进该退的时候,目光无意中向着‘花’继荫一扫,却看到这个半大孩子在朝自己笑。‘花’继荫生的似母而不类父,模样极是俊俏,那笑容也很是可爱。但是配上那‘阴’冷目光,就显得有些恐怖。尤其是那种眼神,根本不像是手足同胞,反倒像是血海深仇的仇家。只是这笑容只一瞬间就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时模样,‘花’继胤只当自己眼‘花’,朝着‘花’继荫怒道:
“你对文员外说了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你胡言‘乱’语,真当为兄不敢罚你么?”
继荫看看兄长,脸上忽然‘露’出极为害怕的表情,抱着头向墙角钻,不等‘花’继胤问他要干什么,就听他大喊道:“大哥别打我,我再也不敢说了,救命!救命啊!”
他的嗓音很洪亮,这声音穿堂过屋,外面都听得见。‘花’继胤心内一惊,连忙向前想要把他拉起来,边走边道:“你‘乱’喊什么?我几时打你了?”
可是他的手不等碰到继荫,‘门’帘处,已经传来刘夫子的声音,“大相公不可莽撞!虽然继荫是你的手足,但也是朝廷监生,不可随便由人打骂。再者,眼下官府已经介入,贵府上的家法虽严,也要服从国法,请你先收敛一二,等到官司结束,再教训幼弟不迟。”
凤鸣歧则走过来,抱起继荫安抚着,又朝继胤冷冷看了一眼。“我听说‘花’家都是读书人,不晓得原来你们这么喜欢打架。若是大公子气不出,尽管朝我这把老骨头打,别欺负小孩子!”
‘花’继胤只觉得一阵头晕,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一下子都冲自己发作。等来到外面,却听谷夫子正对范进道:“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这说到底,都是‘花’家家事,外人不好干涉。依老朽之见,不若咱们外人就此离开,让‘花’家自行处置。我们再怎么样,也不能越俎代庖,去管别人家务。再者,‘花’老尸骨未寒,此时若是闹起来,也怕惊扰了死者在天之灵。”
范进冷声道:“此时吵闹怕惊扰死者在天之灵,把他的爱妾发卖就不怕么?道理不是这么讲的。若是巡抚衙‘门’不肯管,范某就只好去都察院打一打登闻鼓,再不行,就到京师去找地方论理!”
“不不,事情不是范公子想的那样。老朽想来,这里总是有一场误会。‘花’大相公,你该说句话。沙氏既想守节,你们合该成全。至于继荫,年纪还轻,有什么不对,也该多以言语管教,怎么好随便动用家法。就算你为了幼弟学业考量,也该循序渐进,不可急躁。”
范进道:“谷夫子,按你的说辞,今天这事该如何了结?”
“这……自然便是由‘花’家自行处置。那发卖之话,再莫提起,继荫在家里好生读书,等到出了孝,下场赶考,若是得个功名,也是‘花’家的希望。”
范进点头道:“好!这话我信了你谷夫子,不过也请谷夫子出个字据。”
“字据,什么字据?”
“这孤儿寡母自今天算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失踪不见,由巡抚衙‘门’或是夫子你来承担,范某到时候找你说话!”
谷夫子摇着头道:“这……这话从何说起?‘花’家是诗礼传家,怎么会有什么三长两短,衙‘门’也不可能出这种文书的。”
范进冷声道:“若是不能出,你就少开尊口!范某不才,得天子错爱,特准范某御前伴读。只因要送‘花’老灵柩回乡,护送孤儿寡母返乡,范某抗旨不从,亦错过馆选,连翰林都不曾考,只为保住忠良骨血,让老人家死后不留遗憾。当日‘花’老辗转病榻之时,放心不下者,便是沙娘子与继荫。千叮咛万嘱咐,要给他们母子一个‘交’代。若是母子二人有什么闪失,便对不起老人家这一缕忠魂!只因范某在病榻前应承过,定要保他们周全,这才舍了自己的前程,自京师到了句容。本以为可以功成身退,不想竟出这等变革。若是他们母子有何不测,范某对不起‘花’老的嘱托,也对不起自己的这番心血。所以今天范某把这句话放在这,只为了‘花’老的遗愿,这对母子的安危范某保了!”
他的眼睛直瞪着谷夫子,“谷夫子可知,继荫小小年纪,被打得遍体鳞伤?沙氏族被人捆绑上轿神‘色’憔悴,显然食水不周。这便是诗礼传家所做之事?若是尊驾认为留在‘花’家是最好的选择,那有什么三长两短,范某自然第一个问谷夫子说话!”
凤鸣歧这时道:“范公子,凤某行走江湖,最敬忠臣孝子。‘花’老爷子为国朝忠臣典范,凤某仰慕已久。虽生前不能结‘交’,死后护住忠良一点骨血,亦是老朽义不容辞之事。自今日起,若是有谁敢加害这母子,老朽便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
他说话时用上了易筋经的气功,声如洪钟满室回音,每人耳边都似有无数铜钟同时敲击,嗡嗡做响。这一手气功‘露’出来,所谓的理论方式,不言自明。
‘花’继胤面‘色’铁青,他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这帮人口口声声说佩服父亲,然后就都站在弟弟一边。难道自己不是爹的长子?怎么说,也该是支持自己,不是这个庶出啊。但是凤鸣歧这手功夫实在惊人,让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觉得心跳加快,眼冒金星,身子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谷夫子被范进盯得背后生寒,按说能做巡抚幕僚,自身才学和胆识都不会差。可问题是,听了范进这番话后,已经很清楚范进为这对母子付出了多大代价。如果他们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这位进士老爷会不顾一切手段来报复。而一位进士的报复,自己替‘花’家接下来?开玩笑,为那点好处根本不值得。
刘夫子此时道:“范老爷,听我一句话。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我们只是幕僚,说话也不顶用,这事说到底,还是得各位老大人来做主才好。依我之见,今日就暂且告辞,等到来日么,再从长计议,只是切不可冲动冒失,一家人,总是以和为贵。至于继荫公子……母子重逢,不当分离,就让他与母亲住在‘花’府,也是情理中事。但是不管衙‘门’什么时候要人,这母子二人,都要前来回话,大相公这事既是家事,却也是公事。既以惊官动府,就不能再一切按着府上家法行事,若是到时候叫不来人……你便要好自为之!”
范进看看刘夫子,不等说话,‘门’外忽然又响起一阵呵斥声和骂声。那骂人的是外地口音,嗓‘门’大的出奇,大叫道:“尔等名为书香‘门’第,实际做得是什么勾当!我今日来,就是来论理的。你们敢不让我说理,我便去衙‘门’告你们!你们自为夺人家产,设计害人,何以牵扯上我。我是个本分商人,与你们素无仇恨,怎么能含血喷人害我?我几时说过要买节‘妇’为妾了?你们给我说清楚!有文书么,有字据么!你们无端坏我名号,当老子是好欺负的!我告诉你们,若是害得老子坏了声望,在句容收不到茶,我便到官府与你们理论一番,老子在江宁,也是有朋友的!”
刘夫子看看‘花’继胤,“大相公,似乎这事越来越复杂了。为防不测,学生只好从县衙‘门’请个禁婆来,暂时陪伴沙氏娘子,免得她自己想不开,寻了什么短见。若果真出了那样的事,贵府的担子可是不轻啊。来人!”
初步‘交’涉的结果,由继荫陪伴母亲,而衙‘门’里派出禁婆伺候沙氏,名义上是防备她自尽,实际上显然是不放心‘花’家一家。这种态度对于‘花’家这种书香‘门’第,就已经是奇耻大辱,可因为那茶商的一通骂,却也是没法拒绝。
一帮秀才在‘花’家大吃了一通,又每人得了些辛苦银两,志得意满,同时意识到这是个金矿。就算现在范进不跟进,他们也会跟进此事,既得名望又得好处的事,没人会拒绝,个个兴高采烈的向外走。宋氏很是端庄地走在众人后面,却又低声夸奖几句见义勇为,义薄云天之类的话,让这些学子的骨头都轻了几两。
等到回了住处,扣儿不解道:“范老爷闹了一通,似乎也没闹出什么结果来啊。看来他手段也一般,比不得夫人厉害。”
宋氏一摇头,“你懂什么?这是刚开了个头,好戏在后头,这位范老爷很厉害,他不是说只为这一次的胜负,而是想要好生炮制炮制‘花’家的那老太太。毕竟他不是本地人,不能在这待一辈子,这次他是要闹个大的,一下就让‘花’家知道疼,这一回就彻底让那对母子得救。”
“那这恐怕很难。人家贾氏是大房,想怎么收拾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宋氏哼了一声,“这事吧,我其实‘挺’理解那老太太的。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下这份家业,和爷们还来个夫妻不和,不知哪来个狐狸‘精’,进‘门’就要吃现成的,换谁也不会痛快。再说一个妾都不算的丫头,分走了男人十几年宠爱,把自己的男人霸在身边,自己这个正室反倒是夫妻分离,肯定是怎么看她怎么别扭。但是这次的事办的在理上有些占不住脚,被人逮住个破绽,后面你看吧,有得她难过呢。想要收拾人本来是指顾间事,可是有了范老爷这样的人出头,谁收拾谁就不好说。”
扣儿跪下身子,为宋氏捶着‘腿’,忽然笑了笑,低声道:“范老爷……夫人相中没有?”
“去!别瞎说!哪有当丫头的撺掇自家小姐偷汉子的,欠打!”宋氏笑着在她脸上轻拧了一把,又叹口气。“若说相貌才情,他是足够让我动心了。可是今天看他行事,我有点怕了。这人太厉害,不是我们一个商贾人家能降得住的。莫说与不与他好,就单是他倘若觊觎我的身子,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跑得掉。冯邦宁坏,是坏在脸上,好对付。这个范老爷不比其他书生,心机忒也深沉。咱们做这事,就是个‘露’水夫妻,等回了江宁,我就还是杨家媳‘妇’,不能做伤风败俗的事。可是招惹了他,到时候他要是缠着我不放,以他的心眼和胆量,恐怕就不易割舍。这个男人……我不敢招惹。”
“那小姐还帮他的忙?”
“虽然不能与他相好,但是也不能得罪他。他与魏国公府有‘交’情,今天这事连国公爷府上的铳手都来了,两下关系必不寻常。咱们一直是走黄恩厚的关系,可是这回那阉奴的儿子连老娘的身子都想算计,这关系我看也就到头了,是该找个先靠山了。”
宋氏轻轻地抬起了‘腿’,将足尖绷紧,望着自己那优美的‘腿’形,微微一笑道:“我不是那等除了想男人,就没事做的‘女’人。这个家,名义上是老爷子在管,二爷在撑,实际上还不都是我在扛着。咱家的情形瞒不得你,若是不找个新靠山,用不了几年,这壳子一散,就是个泰山倾颓的局面。我不和他有‘私’情,还不许有点公事么?或许咱家翻身的希望,就在他身上!这个男人,值得我‘花’些本钱!”
范进尚不知道,已经有人惦记上了自己,于宋氏这个‘妇’人,也只是当做个很美的‘女’人看,赏心悦目是有的,但是说惦记就谈不到。他回了住处,便请了凤鸣歧来就坐,谈起这段时间两下所发生之事。
这次范进写信搬兵,包括了徐六,也包括了凤鸣歧。本来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与薛五见一面,再次感受一下这位侠‘女’的温柔。但是没想到她人眼下并不在东南。
凤鸣歧人老成‘精’,消息也灵通,冯邦宁人还没到江宁,他就听到风声,正巧官府上有人邀请,他便把这活计给了薛素芳:护送张居正仪仗回乡,沿途保护‘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