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全绩刚到衙门,桌案上便摆着一份公文,全绩展卷一观微微摇头,邱风终是不愿趟这趟浑水,自筹二字表明了衙门的态度。
“哼,也罢。来人,去唤文押司。”
半个时辰后,陈家宅院。
陈巧儿之死让陈员外悲痛欲绝,家道渐显凋零之势,原本红火的生意陈员外也无心经营了,就连大白日都是闭府状态。
“当当当!”
“何人?”陈家主事闻声开门,见了文小小立即恭敬行礼:“文押司,您怎来了?”
“主簿寻陈员外有事,你速去通禀。”文小小引出身后的全绩,眼神中存了几分无奈的苦涩,现在衙门风传全绩要自等慈幼局,在文小小看来这根本是办不到的事情,当然文小小不是怕跑腿,而是怕事情不成,反惹一身腥。
“全主簿稍等,小人去去便回。”主事大步走入庭院。
一刻左右,主事引全绩二人入堂,会见陈羽。
“全主簿。”半月光景,天命之年的陈羽暴瘦了一整圈,双颊无肉,眼神空洞,见了全绩艰难挤出一笑。
“陈员外安好。”全绩自知此刻寻陈羽不是好时机,但光化各家员外中只有陈羽念他的一份情,故而全绩只能舔着脸来做乞银之事。
“主簿今日到访,所为何事?”陈羽抬手示意全绩落座,原本这几日他不想见外人,但全绩帮他惩治了薛良,还了陈巧儿公道,在陈羽心中全绩比一般官吏亲近些。
“陈员外,绩此来是有事相求……”全绩将自己的计划详尽说予陈羽。
陈羽看向全绩的眼神有些古怪,但很快又做释然,也许全绩真是那万中挑一的好官啊:“全主簿开口,某必定大力支持,不过某还是要劝主簿一句,光化城的情形很复杂,万事都需三思而行。”
从邱风到陈羽都在间接向全绩转述此事推行的难度,不过陈羽是先答应,后补劝,更有诚意一些。
“不知陈员外可出资多少?”全绩全然没听进去,兴趣浓郁的问道。
“主簿开口,三千两不在话下,另外某在城南有两间大院皆可资助主簿,希望主簿能促成此事吧。”陈羽经历了女儿之死,将身外钱财看得十分淡然,也有意行善事。
“多谢陈员外。”全绩第一次张口便轻松得银,没发现其中的艰难之处,心叹世间还是好人多呀。
“那某明日便把银两地契送到衙门,某也就不久留主簿了,主簿请。”陈羽无心再言,开口逐客。
“好,那绩就先告辞了,也请陈员外稍缓悲哀之心,一切以身体为重,逝者已矣啊。”
“某明白,请。”
之后几日,全绩与文小小又逐一拜访了光化城各家权富,他们的态度明显没有陈羽那般直爽,十几家看在全绩的颜面上凑了两千两白银,其中不少人还颇有微词,质疑全绩公报私囊,全绩也不加辩解,一心一意加紧筹备。
嘉定十六年,春,二月二,今天的日子很特殊,全绩比往常起得更早,打了一盆清水,洁面佩冠,别玉簪,戴红梅,换了一身崭新的青襕衫,站在铜镜前,检视仪容。
不错,今日是全绩的二十弱冠,衣物是刘翠寄来的,玉簪是全秀春精心挑选,本来这应该是个热闹的日子,但全绩人在外乡,只能落寞独过节。
“全兄长,吃早饭了。”夏玉跑入房中,见了全绩的神丰模样,不免生了羡慕,心中期许自己日后也这般就好了。
“玉哥儿,为兄这扮相如何?”全绩随手拿起桌上的折扇,轻轻一甩贴于胸口,文雅气度骤然飙升。
“全兄长今日穿的真怪。”夏玉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
“哈哈哈,这叫风流倜傥,怎可用怪字而论?走,吃饭!”……
饭罢,全绩去了衙门,今日是慈幼局公营的第一日,对全绩来说可谓是双喜。
全绩入得主簿院,一路之上发现了端倪,衙内之人似乎都在躲避自己,生怕与自己交谈,这不禁让全绩心中起了疑惑。
值此刻,文小小满脸焦急的冲入主簿院,边跑边喊道:“主簿你怎么现在才来?大是不好了。”
全绩心中咯噔一响:“何事?慢慢说!”
“边营来了两个都头,强行将主簿筹措的五千两银子拿走了。”文小小语气中略显责怪,心骂:平素也不见你迟来,偏偏在今日误了时辰。
全绩闻言眼前一黑,险些走了踉跄:“你们为何不拦?光天化日之下就让他们把银两这样抢走了!”
“拦了,拦不住啊!自家兄弟有几人都挨了拳脚,他们可是佩刀带火器来的,兄弟们已经尽力了。”文小小身为当事人也憋着邪火,对全绩的语气多存不善,心叹:你倒是去拦个看啊,当兵的心都狠,刀子也硬,寻常人可没有那骨头。
“呼!”全绩长舒了一口气,慢慢缓和心情,脑中也在迅速计较着。
许久,全绩慢悠悠的问了一句:“文押司,边营驻地在何处?”
文小小一听,立即开口劝阻:“主簿,莫要再与之纠缠了,此次权当买个教训,与那些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无妨,你且说来。”
“光化边军便是忠顺军,属京鄂都统制孟帅麾下,现驻于光化城东马窟山。”
“孟宗政孟帅?孟县尉所部?”全绩神情略显失望的问道。
“嗯,不过孟帅老迈,常驻襄阳,而孟县尉官阶不足,无力统辖全军,现任指挥使是江海将军,那两个都头就是声称奉指挥使之令前来索取军饷。”文小小将期间大致关系与全绩诉说一二。
“江海是何方人物?”
“邓州人,初从赵帅,后归孟帅,在嘉定十年崭露头角,其人作战勇猛,身先士卒,脾气刚直,是个强硬人物。
主簿,退一步少生事端,那些土豪人家绝不会因为这些的银两与主簿翻脸的。”文小小再劝道。
“光化城民以银资某筹建慈幼局,钱财事小,地方稳定事大,土豪不与某翻脸,某偏偏要与江将军翻一翻这脸!”
江海的确是挑错了时候,二十年纪的全绩满怀雄心壮志,他在今日行凶抢银,全绩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同日,全绩乘车出城,直奔马窟山,行车途中全绩也想了许多,江海能这么及时的来抢这笔银两,想必定是光化城中有人通风报信,这本是一件惠民利城的善举,且各家土豪都出了银钱,想买一个好名声,那么衙门中的人嫌疑就最大。
有谁见不得全绩向好?亦或者说不愿此事顺利推行呢?
车马过山景,见忠顺军大营。
此营驻扎在山麓地带,木墙圈围,木障林立,来往巡逻甲士皆是矫健儿郎,军旅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全绩下马上前,营卒即拦路:“来者何人?军营重地,不可擅闯!”
“光化主簿全绩,有事求见江指挥使。”全绩负手平淡的说道。
“等着。”
军卒入营通禀,片刻后迎来一位老熟人。
“全主簿别来无恙啊。”孟珙已经知道军卒抢银之事,他原本以为县府会忍气吞声,未曾想全绩如此强硬,竟敢孤身前来忠顺大营。
“孟县尉安好。”全绩已经解除了刚开始的愤怒状态,此番只为讨回银两,要个解释。
“嗯,请吧。”孟珙抬了抬马鞭,与全绩同步入营,二人走了一段路程,孟珙见全绩一言不发,又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微微摇头说道:“全主簿你不该来此啊。”
“呵。”全绩不屑一笑,不做回应。
“你要那么多的钱财也没用,倒不如发了军饷,利惠军卒。”孟珙这些年见过贪腐的文官太多太多了,他们往往巧立名目,而后中饱私囊,孟珙很自然的将全绩归入了这一类人。
“无用?孟璞玉,我全冶功为官为吏秉的是一颗公心,你可见过光化满城流浪的幼年乞儿?”全绩并未转头,语气也无起伏。
孟珙听出了全绩心中的悲哀,就在此一瞬他心中竟然起了相信全绩的念头,不过此事他也无可奈何,他不是营中主将,也未参与抢银之事,这份悲悯是无法表现的:“哎,听本将一句劝,回去吧,你此刻入帐也讨不回银两了,江海虽然是个武断之人,但不贪私,方才他已经把银两分发给将士们了。”
“可笑至极,今日他江海给不出说法,还有孟宗政呢?你以为我找不到去襄阳的路吗?朝廷供养的是一帮强盗贼人吗?”全绩猛然间转头,语气高涨百倍,责怪孟珙正义心的缺失。
“随你随你,那你就去找我爹吧,你能让我爹罢了江海,也算你的本事。”孟珙语气也有些委屈,心叹:全绩的火气这怎么全都招呼到自己身上,咱们好像没那么熟吧。
“哼!有没有本事试过才知道。”全绩对孟珙期许向来有百丈高,但他忘了他和孟珙不属于同一立场,他为民,孟珙为军,各有亲近,难免会生对立。
“就这儿!进去吧。某现在看见你一肚子火,告辞!”孟珙语气虽然不善,但对这个正直人有了全新认识。
“不送。”
全绩说罢,大步入帐。
帐内独坐一将,三十六七年纪,大胡高额,面有麻子,此人正是忠顺军指挥使江海。
“你便是光化主簿全绩?”江海目色略显不喜的问道。
“见过江将军。”全绩拱手一拜。
“你寻本将所为何事?”江海佯作不知态度。
“江将军容禀,今晨有一队持刀贼人抢了官府筹措之银,且姿态嚣张至极,谎报县府是将军麾下人物,故而绩特来寻将军,望将军主持公道。”全绩给了江海一个台阶,只要他奉还银两,全绩绝不会将事情闹大。
江海一听,冷哼大笑:“你们这些文人就喜欢绕来绕去,你也不必为本将找理由,本将且明说了吧,这些银子就是本将拿的,近日营中军饷告急,县府的这笔银子正好解了本将的燃眉之火,本将多谢了。”
江海直接捅破了薄纸,打开天窗说亮话,一句多谢便想吞了这五千两。
“江将军,此银是绩筹建慈幼局的重资,关乎于民生,望将军速速归还。”全绩见江海这幅无赖态度,也不再说软话,直言让其归还银两。
“大胆!你小小主簿何敢来我军中逞能!”江海拍案而起,怒目喝斥道。
“江将军莫行言语威胁,若绩怕,今日也就不来了。”全绩双目回怼,姿态丝毫不让。
“言语威胁?来人!把这厮给本将打出去。”
江海一声令下,帐内涌入十余位亲兵,明刀亮刃,齐声高喝:“滚出去!”
全绩将微微颤抖的右手藏于袖中,轻咽了一口唾沫,双腿纹丝未动,神情依旧坚定。
江海此刻心中也生了奇,他许久没见过如此强硬的文士,这人当真是不怕死吗?
“全主簿,本将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本将早把银两分发给了众将士,你且回去向光化的土豪再要些便是,他们有的是钱财。”江海也拿这样的人没辙,总不能真将其打一顿吧,赵宋文人与武将的地位有天壤之别,江海不想因此事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全绩环视了一眼帐中众人,心头也明白今日是要不出银两了:“朝廷养尔等是为保家卫国,而非行鸡鸣狗盗,江指挥使此事绝不会就此为止,某即日便去襄阳府,拜会孟帅,让他好好约束一下营中的散漫之辈,不然日后何谈抗金抗蒙!”
全绩甩袖出帐,大步离营,心中暗自决定今日这一遭绝不能白来。
江海望着全绩的背影,口中野生了感叹:“真是初生牛犊,这人的性格倒适合领兵。你们说他敢去襄阳府吗?”
“将军,某看此人就是口舌之能。”
“他若敢去襄阳府,又何必来营中讨钱。”
“一个主簿而已,不足为虑。”
亲兵几句宽慰下来,江海心态也做平和。
值此刻,帐外起了声音。
“我看未必,全冶功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指挥室还是早做打算吧。”孟珙慢悠悠的走入账中。
“哼,本将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