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幻境像是能蛊惑人的神智,紧接着,怪异让人难过的情绪逐渐涌上心头。
夏青开始不安。
他盯着一盏灯,莫名其妙就想起,小时候接过阿难剑时,心中最大的困惑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怎么办。师父说他毛都还没长全想得倒挺多。事实上,等他长大,果真也就不再困惑这件事了。他对人世间的**丝毫不感兴趣,甚至避如洪水猛兽。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轻喃一声。
一盏一盏红灯将视野占据。
夏青想往前走,却发现自己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堵住了去路,回首静室的门也关闭。他被困在方寸之间,与之相伴的是漫天红灯,如万千安静的眼,照见人心深深处业孽无数。
下一秒,他忽然身体僵住,身体内被剑意所伤,烧灼灵魂的痛苦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候卷土重来!!
夏青脸色苍白,重重地喘了口气,手指轻轻触着前方,难受地半跪下来。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没有任何可以让他分神的东西。
而心魔幻境,越是逃避的东西,越是尖锐地出现脑海。
以至于他愈痛愈清醒,看向前方,浅褐色的眼眸被红光迷乱,满脑子都是竹筏上楼观雪的那句话——你慢慢想,最好想出一个我满意的答案。
他在想啊,从那个村子里狼狈翻窗跳下开始,就一直在想,想的他头都要炸了。
想他该怎么办。
夏青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掌纹之间清寒剑光默默流动。
他黑发静落,眼眸被渡上一层暧昧的红色,猩红色像是刚哭过一场。
一下子,害怕的,慌乱的,惶恐的,不安的——各种焦虑暴躁的情绪逼得他犹如困兽。
好像从出生开始,他就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情。
宋归尘不懂,薛扶光也不懂,他自己都不懂。
太上忘情确实不是无情道,不需要断情绝爱,可是不为情牵不为情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呢,不如直接选择断绝情爱逍遥自在些。
夏青睫毛被眼泪润湿,长发披散跪在地上,看着手心,神情愣住,满是迷茫。
眼中溢出被痛出的泪水,啪嗒落在手心,溅出水花。
数千盏灯破开血肉灵魂。
他从发丝都指尖,每一处都在疼痛,痛到极致灵魂反而静了下来。
袖中的蝴蝶察觉他的情绪不对劲,悄悄探出头,飞到了夏青摊开的掌心。
蝴蝶的鳞翅是蓝色,辉芒清清冷冷,成了他浑噩视线唯一的安宁之所。
夏青的呼吸放轻,看着蝴蝶扇翅。
过去的人生像电影般在脑海回放。
从福利院那堵长满爬山虎的墙开始。
掉漆斑驳的宿舍楼,吵吵闹闹的大食堂,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上学,在那里毕业。
二十年的人生,无数喜怒哀乐,真要仔细回想,记得最清楚的或许只有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
其实他遇到过很多对他好的人,也遇到过很多对他不好的人,温柔和善意是真的,抛弃和虐待是真的。
可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就像福利院会翻修,老院长会老去,小胖怀揣着他小时候出人头地的梦想远走高飞。
而那个猥亵他未遂的男主人,被他报警后,坐了牢出来颜面无存,也待不下去换了城市。
亲友会离散,恶人有报应。
好的坏的都有终时。
于是,欢喜不长久的,怨恨也不长久。
一切行为、言语、思想为业。一切恶事、恶因、恶果为孽。
他在上京城落雨的夜晚梦到了重重往事,梦到了宋归尘的业孽,梦到了他与鲛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夏青想,他对宋归尘潜意识里的排斥和争锋相对,应该是百年前积攒下来的很深很深的情绪了。
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能记那么久呢。
只是哪怕是横隔百年的怨,他也不会为它失去理智,不会落到现如今这产生心魔的地步。
夏青一点一点地牵起唇角来,眼泪往下落,打湿了蝴蝶的翅膀。
“我真好奇为什么师父说你是最适合修太上忘情道的人呢——难道是你因为忘性大,不记仇?太上忘情四个字听起来就好厉害啊,我也想学,但师傅不让,快说说,师父都怎么教你的让我偷学几招。”
“……他什么都没教我。就让我有事没事盯着人发呆。”
“然后呢。”
“然后啊,”少年想了想,嚼着叶子说:“他让我活得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
夏青痛地蜷缩着身体,黑发落到地上,闭上眼睛的一刻,短促地笑了声。
想得他头都痛了的事,可算是想明白了。
他在逃避什么?
——他怕啊。
怕坚守百年的道心毁之一旦。
怕入了情就彻底脱不了身。
怕这份执念会是一件长长久久的事。
怕他这一次再也做不到无牵无挂。
夏青指尖颤抖,黑发如流水泻满全身,第一次流露处脆弱的样子来,声音也在发颤,轻得像是飞雪。
“楼观雪,我怕这一次是万劫不复。”
轰——
他跟薛扶光说的没错,他的心魔只会是自己。
万千红灯刹那粉碎,化为流光星辉,遍布整个漆黑世界。
幻境崩析,夏青的余光里出现一角雪白的衣袍。
夏青大脑浑浊,抬起头来,眼眸泛红,睫上还沾染着泪珠。
“怎么那么可怜呢。”
楼观雪也蹲下身,用手指给他擦去眼泪,轻笑一声。
夏青没说话,安静看着眼前的人。
蓝色的蝴蝶飞到楼观雪身边。它像是完成任务,如释重负般自解身体,成为一道洁白的光,汇入他指尖。
楼观雪垂眸,解释说:“我是想让它跟着你保护你的。它说你出事了,我过来,没想到居然是心魔幻境。”
夏青还是不说话。
楼观雪咬破自己的舌尖,不由分说地吻住夏青,撬开他的唇,把自己的血喂给他。而这一次夏青也没反抗,乖乖地张开嘴,闭上眼睛。
咽下楼观雪的血后,刺痛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血沫相融,夏青主动伸出手,揽上了楼观雪的脖子。
楼观雪稍愣,加深了这个腥甜的吻。
结束后,他手指摸索着夏青的眼角,眼眸深邃晦暗,唇角勾起:“夏青,你不会心魔见到了我吧。”
夏青目光好像要把他每一寸容颜看个清楚。
楼观雪见他现在虚弱的样子,不再逼问,将他抱起。
夏青也不挣扎,不一会儿在他怀里声音很轻地说:“那件事我想明白了。”
楼观雪一愣,淡淡应道:“嗯。”
夏青说:“喜欢上你应该是件万劫不复的事。”
楼观雪沉默片刻,极轻地笑了下,语气却是温柔的:“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夏青没回答这个问题,手臂往上环住他的脖子,疲惫地闭上眼。
他声音轻的不像话,接上前面的,说给自己听:“算了,那就万劫不复吧。”
白骨道有无数个静室幻象。基本上每一个走到尽头的人,都要在里面折腾一遭。
温皎前面的路走的磕磕绊绊,时不时就会被倒下的骷髅吓到,稍微被碰到一点娇嫩的皮肤都会哭个不停。
他哭也不敢哭出声,总之就是又委屈又难过,他以为这一路都会那么难走,谁知道入一片迷障后跟人群走散,他却成了所有人中走的最顺利的。
瘴气太重,根本看不清身边的情景,他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绝望的尖叫和崩溃的哭喊。
每个人的心魔,往往都是内心深处执念最深的东西,这种执念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遗憾。
但是温皎没有心魔。
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像以前一样受万千宠爱,什么都不用干,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
可这种愿望也很浅显,他就是这么想着并不愿意为此付出太多努力,于是也没太深执念。
这辈子虽然国破家亡,亲眼看着亲人被活埋黄土,但是温皎生来就没心没肺,这些也成不了他的噩梦。
温皎吸吸鼻子,一个人畅行无阻的穿过了心魔室。
他看了下四周的环境,发现竟然无比熟悉。温皎暗舒口气,稍稍放下心来,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按照小时候记下的路线,往陵墓深处走。
他看到了一路长燃的人鱼烛。
灯火通明,每一处墙壁都是旧时模样。
到达那扇尘封的门前,温皎颤颤巍巍,用细嫩的手打开了机关,咔咔咔,厚重的青石大门缓缓打开,温皎还没反应过来,一团幽蓝的火苗已经惊喜地扑进了他怀里,声音脆生生的说:“小主人!你终于来了!”
温皎胆子小的可怜,直接大叫一声,把那团火甩开,往后退,却不小心被台阶绊倒,狼狈地摔在了地上。他眼眶一红,又要落眼泪了。
这时一声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皎皎,好久不见了。”
温皎哭都来不及哭,目光往上,看到了从不远处朝他露出温柔笑意的黑裙女人,黑发白花,眼眸银蓝色,像大海一样。
只是见到已故的母亲,温皎不是欣喜。他第一反应是厌恶和惊恐:“鬼!鬼啊!”
他大叫一声,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小火焰被甩开,正委屈巴巴呢,见小主人对主人是这个态度,更委屈更生气了!
它呆呆地转头,想看主人是什么反应——主人对小主人那么好,那么爱他,肯定会伤心的吧。可是它悄悄偏头,却见珠玑还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样子,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所有的表现都没兴趣。
事实上,珠玑对温皎的爱恨本来就不感兴趣,甚至对他身上的伤口也视而不见。爱她也罢,恨她也罢,又如何呢。
她只要他安全活到长大,无论活得怎么样。
她只要他走到她面前,无论过程多么艰辛。
珠玑飘过去,俯身,纤细的手指摸上温皎眉心那道口子,笑意温柔。
多奇妙啊。
这里……将是她出生的地方。
温皎眼泪婆娑,不停念叨:“别杀我,别杀我!”
珠玑语调甜蜜又温柔:“皎皎,你看清楚我是谁。”
温皎像是终于清醒了点,睁大眼,一下子也愣了愣,脸色苍白,瑟缩着问:“娘?”
珠玑微笑:“嗯。”
温皎确信这是他娘的一刻,瞬间入陵墓以来,全部的委屈都喷涌而出:“娘!你帮我报仇啊!”
他见到死而复生的娘,脑海里率先想到的只有滔天的恨。
小火焰眼巴巴过来:“小主人怎么了,怎么浑身上下都是伤啊!谁居然敢欺负你!是大反派吗!”
温皎像是找到靠山,一下子哭的又气又急:“娘!我要这次陪我进来的人全都死在这里!他们都欺负我!他们都不是好人!”
珠玑:“好,谁欺负我们皎皎,我都给你报仇!”
温皎心中大喜,扭曲的恨稍微去了点,他惯常撒娇,说:“娘,我要你带我去看他们怎么死的!我要看他们狼狈不堪跪在地上求我原谅的样子!”
珠玑微笑,缓缓说:“都依你。”
小火焰闪了闪,小主人的性子真的好奇怪哦。不过不管啦,敢爱敢恨想要什么就说什么,也是一种直率蛮横的可爱吗!
“不过,帮你报完仇之后,替娘做一件事好吗?”
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征求温皎的意见,但是珠玑还是愿意维持下这份表面的母子情。
温皎吸了吸小巧的鼻子,呆呆看着她:“什么?”
珠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眉心那道口子,笑起来:“鲛人一族离开通天海是没有轮回的,可是我不想死。”
珠玑轻声说:“我的皎皎,我给了你无上的宠爱,我给了你无上的富贵。我让那些蓬莱的天之骄子为你死心塌地,为你奉上一切。”
“我给了你世人求之不得的财富、亲情和爱情。”
“我让你天真又恶毒、单纯又自私地活到现在。”
珠玑弯下身,微笑。
“现在,也到了你该报答娘亲的时候,我的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