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与神还有这样的往事。”
幻瞳能蛊惑人心,珠玑临死前用全部的力量变成一缕幻影,驻扎在了夏青识海。她哪怕功亏一篑魂飞魄散也不会让他好过的,势必要成为他的心魔,拖他一起下地狱。
临近月中,月亮是圆的,浊黄色森冷诡谲。
夏青破水而出,苍白的手死死抓住岸边的草,勉强从河水中爬了上来。他眼睫沾了水,黑发湿漉漉披在身躯上,浑身上下彻骨寒冷,唯一的热源是腕上的舍利子。
两世的记忆交错,灵魂紊乱、道心破裂,在他最虚弱的时候,珠玑趁虚而入,声音跟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海。
“怪不得我寻遍天下找不到你的魂魄。原来是神为了保护你,将你送到了异世啊。”
她轻轻笑着,抽丝剥茧,试图一点一滴摧毁他的神智。
夏青没理她,踉跄地走上岸,强撑着身体往皇宫的方向走。
可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了烟花绽放的声音。
砰砰砰——
一束又一束的烟花升空坠下。
珠玑的声音甜蜜妖媚:“陵光城好像很热闹呢。”
夏青抬起头来,看着前方。
灯宴的盛况在伏妖前夕重现,这座颓靡的城市永远不缺热闹,火树银花把将夜照得明亮,众生的欢呼笑喊如潮水般涌来,隔得很远都能感受十丈软红的繁华。
他站在荒芜的旷野,身侧是离离河水。
夜鸦乌鹊惊飞,寒风贴着骨骼轻轻战栗。
珠玑语气轻蔑:“所以我说世人愚昧啊,一群蠢货,不知道百年之期一到就是他们的死期。”
“这一次命盘转动,谁都逃不出神罚。十六州、通天海、人类、鲛族——当年诛神的罪,百年后,只会以天下为葬作终结。”
天下为葬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喉间腥血翻涌,满是幸灾乐祸和报复的快感。
夏青的声音沙哑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神要复活了吗。”
珠玑骤然拔高声音道:“你在装傻吗?你在他身边呆了那么久。”
夏青沉默很久,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楼观雪就是神?”
珠玑笑个不停:“夏青,事到如今你还想自欺欺人?”
“血阵,血阵哈哈哈哈哈。”珠玑像是想到什么,讽刺地大笑出声来:“血阵?!瑶珂居然会信血阵这种东西,她是真的老糊涂了吧!”
“神怎么可能会从人身体内复苏,神那么骄傲,卑贱的**凡胎再如何都成不了容器!”
“他之所以会是神,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神!”
他之所以会是神,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神。
像是一道雷劈开混沌的大脑,粉碎一切,只剩下焦黑的血肉。夏青踉跄地后退一步,喉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
他垂眸,沉默很久,颤抖地用手擦掉。
“也怪我蠢,当年居然真的以为人类可以将神彻底诛灭。不过现在看来,这倒是好事。”
珠玑咬碎银牙,恨恨不休:“我死了又如何!宋归尘,你马上就要和全天下一起来给我陪葬了。”
她古怪地笑起来:“你到时候一定会后悔吧。”
“你拿的思凡剑,你修的苍生道。你百年前为报血海深仇,将鲛族拖下地狱,试图以杀止杀。肯定没想到,百年后恩怨清算,神罚降临,要苍生赎罪。”
“哈哈哈哈哈思凡剑主断送凡间,太讽刺了!”
苍生赎罪。
夏青已经没心思去听她的话了。
他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
走过旷野,走过断桥,走过城门。
风卷着草木清香划开天地,他穿行人山人海,身侧是众生悲喜。
夏青看到了紫陌大街上一盏一盏接连成海的花灯。孔明灯在欢呼声中升空,成千上万,飘向苍穹,照亮浩瀚琼楼,如飞舞的流火把整座城市笼罩。
夏青指尖在颤抖。
回忆起当初离开陵光城的夜晚,护城河那座荒草丛生的废弃断桥上,楼观雪问他的话。
“你知道琉璃塔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吗?”
“上元佳节登楼拜神是百年前楚国才兴起的习俗。在这之前,楚国是没有神,也不信神的。”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呢。觊觎不可得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
楼观雪……
那不是神的恨,那自始至终都是你的恨。
你寻觅半生,想知道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
你一直都是你。
可我多希望,你不要是神。
因为……抽魂拆骨太痛了啊。
“河水叫离离,传闻是很久以前陵光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爱侣为爱殉情,跳入河中。世人感其深情,便用女孩的小名来命名此河。”
“离离?”鲛人男孩困惑地低头:“为什么有人小名叫离离啊?是不是太不吉利了点。”
旁边的女人出声喊他的名字:“灵犀。”
“哦。”灵犀乖乖闭上了嘴。
船公偏头,看着眼前莲青长裙苍灰头发的女人,好奇地问:“姑娘不是陵光人士吧,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这里呢?”
“找人。”
船公更疑惑了:“嗯?找什么人?”
薛扶光拢袖,说:“故人。”
船公暗中打量着她,涌到嘴边的话又识趣地咽了回去。这是一位身份不凡的贵人。她有着很多故事,厌恶让任何人知晓。
“薛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经世殿。”
灵犀脖子上挂着一个竹木制成的哨子,细软的头发扎成小辫,悄悄看着旁边的薛扶光一眼。他心里还是有些怕她的,局促不安地扯着衣袖。
薛扶光的步伐一停,偏头说:“在外面等着我,哪都不要去。”
灵犀乖乖点头:“哦。”他坐到了凉亭里。
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了,呼啸的风把青绿的叶子卷到了台阶下。
薛扶光腰间坠下的木灵轻轻响动,莲青衣裙像是一缕烟消散在尽头。
楚国经世殿为一人所建,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一人。她第一次来这里,却畅行无阻。
书楼背后是个院子,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她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蓬莱。满院都是药的清香,凤凰木立在墙角,花若飞凤之羽,焰焰如火。
回廊一路挂着各种木牌,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宋归尘肯定知道她来了。
薛扶光走进去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香炉逸出的白雾模糊了紫衣青年的眉眼。年轻的大祭司手里拿着块牌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
他在看灵犀。
宋归尘问:“这是你救下的小孩?”
外面乌云越聚越重,真的下起雨来,稀里哗啦。
薛扶光说:“把陵光城内的鲛人都放了。”
宋归尘没有回答她话,视线落在她脸上,沉默很久,哑声说:“你好像瘦了很多。”
薛扶光静静道:“宋归尘,一百年了,你到现在还不肯收手吗。”
宋归尘凝视她很久,重新笑起来,轻声道:“扶光,你还想要我怎么收手。当年神宫我本打算将他们全族诛尽的,是你要我放鲛族一条生路。好,我放了。”
“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吗?是他们野心勃勃想上岸,放纵人类进攻神宫。神陨之时让荒冢成墙。”他笑了下,说:“是鲛人一族亲手葬送了自己的轮回和归路。”
薛扶光:“是啊,所以鲛族没有了轮回。一百年,你恨的那群人早就死了。冤有头债有主,现在的鲛人都是无辜的。”
宋归尘藏于袖中的手在颤抖,他扯起唇来:“你见我就是想说这些?”
薛扶光憔悴消瘦的眉眼间涌现出深深的疲惫,说:“宋归尘,你知道我见到了谁吗?我见到了夏青,也见到了长生。我不知道当年神宫内夏青做了什么,魂魄消散又重新回来。可他忘记了所有前尘往事,甚至再也不想拿起剑。”
宋归尘没说话。
薛扶光道:“而我见到长生时,他正被伴生灵蛊折磨,倒在上京城的某个街角,差点被野狗分食。我知道伴生灵蛊应该是珠玑下的,可百年后我们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你不觉得更像是报应吗。”
宋归尘再次沉默很久,说:“不会的,若果真有报应,应该只由我一人承担。”
薛扶光一下子笑起来,眼眶都红了圈:“一人承担?你怎么承担?诛神之罪人类承担不起,鲛族承担不起,我们每个人都承担不起。”
宋归尘望入她眼眸,想去为她扶起眼泪,可手指在袖中发抖,最后却只能挂上惯常的笑容:“是啊,所以不能让神活过来。”
薛扶光红着眼,轻声说:“你真是个疯子。”
宋归尘不说话。
薛扶光:“你去东洲三年,是为了拿回蓬莱之灵吗。”
宋归尘:“是。”
薛扶光闭眼平复心情,说:“宋归尘,把陵光城所有被关起来的鲛人都放了吧。”
宋归尘说:“鲛人现在频频化妖,不关起来,只会伤及城中百姓。”
薛扶光:“我带他们走,回上清派。”
“上清?”宋归尘听到这个名字,唇角微微勾起,轻轻念着,似乎心情才好了点:“原来你还记得啊。”他点了下头:“好,我答应你。”
薛扶光眼眸赤红望着他,短促地笑了下后,牙齿颤抖说:“宋归尘,你信因果吗,师父说苦海滔滔业孽自招。我觉得也是,恶因造就恶果,恶业带来苦孽,你不要再杀人了。”
宋归尘微笑,他听到自己轻声说:“好。”
她不愿再在这里多呆一秒,转身,衣裙掠过空气中的金粉浮尘,熟悉的药草冷香渐渐远去。
宋归尘靠在窗边,听着外面的雨,什么都没说。
东洲三年,其实他找蓬莱之灵只找了一月。
剩下的时间都坐在那堵白骨堆成的墙上,和天地飞鸟相顾无言。
通天海真的太寂静了。
呼啸而来的只有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礁石的声音。
他曾想过看一眼故人就回头,可见过了故人,怎么甘心回头。
雨滴顺着亭子的边缘溅开在青石块上。
灵犀清澈的眼睛望着林间飞鸟,闲的无聊,把脖子上的哨子取了下来,轻轻吹了首他走在陵光街上听来的曲子。鲛族擅音律,他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旋律。
薛扶光出来的时候,灵犀惊讶地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薛姐姐……”他慌忙地把握紧哨子,站起来。
薛扶光在雨中愣了很久,轻声问:“你刚刚吹的是什么。”
灵犀愣了愣:“好像叫……《金缕衣》。”
护城河畔,风月一条街。画舫之上,隔着红烛罗帐,歌女轻快明亮的曲调浸润着颓靡胭脂香悠悠传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传到卫流光的耳中,他差点把酒全数喷了出来,慌忙摆手:“换一首,换一首。”卫念笙在他对面翻个白眼:“这是劝你及时行乐,你想哪儿去了。”卫流光:“真的?这真不是老爷子常拿来劝我的?”
卫念笙心情郁郁,没搭理他,喝了一杯酒。
卫流光一收折扇,劝她说:“你放心吧。太后做不了决定的,你长得还没陛下好看,陛下怎么可能会要你。”
卫念笙喝完酒情绪上来,眼睛一红掩面痛哭起来,破声大骂:“燕兰渝就是个疯女人!”
卫流光被她哭的耳朵痛:“你声音小点。”
卫念笙气得浑身都在抖:“疯女人!不得好死!下地狱!她要下地狱的,她年轻时杀了那么多人,又吃了那么多鲛人肉,她会遭报应的。”
卫流光真是服了这位姑奶奶,小心翼翼给出意见:“要不?你私奔算了。”
卫念笙:“私什么奔啊呜呜呜,我不如一头栽进河里淹死算了。”
卫流光琢磨一下,想的却是:“那你说它会不会改名,以后为了纪念你为情而死,把河命为念笙。”
卫念笙红着眼瞪他,恰好红账外的歌女唱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她想到自己的遭遇,哭得更大声了。
“……”
卫流光发冠都没带好,拿着折扇急匆匆溜了。
陵光城这几日晚上都很繁华,人来人往,烟花照着天空不夜。权贵们沉浸在温柔乡里,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而隔着护城河,在风月长街的另一岸,是肮脏逼仄、潮湿阴暗的囚牢。
“老实点!”士兵压着一个被打得伤痕累累的鲛人往里面走。
他旁边的侍卫摸了摸嘴角说,不满地说:“怎么又是个男鲛啊。”
前人翻白眼:“我劝你收敛点吧,前些日子才听说有人死在鲛人的身体上。”
另一人不以为意:“鲛人生下来不就是给我们玩的吗,怕什么。”
这时忽然快马行过长街,一个身披黑甲的侍卫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令牌,高声喝道:“大祭司有令,明日把所有鲛人都赶到陵光城外!”
“什么?”所有守在监狱前的监牢前的侍兵都懵了。
不一会儿,有人才开口:“是因为明日是伏妖之日,大祭司才下此令的吗。”
侍卫冷着脸:“不该问的事别多问。”
五月十五。
陵光城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的雨终于停了。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这一日浮屠塔前热热闹闹,文武百官齐聚首。十里竹林都被绑上红带,天地同乐。
夏青昏迷了好久,他醒来的时候,寝殿里已经没了人。他就记得自己从河中出水,步步艰难回到皇宫,见到楼观雪的一瞬间,脑海内最后一根弦断,彻底晕了过去。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感受到楼观雪经常一边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睫,一边用手指往他嘴中渡血。
“你可终于醒了?不去看看好戏吗?”
他现在神魂虚弱,珠玑依旧有可乘之机,女人妖媚的声音低低在旁边笑着。
夏青抿着唇,一言不发起身,往铜镜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换了。
他昏迷错过了二人的婚典,可是楼观雪还是为了他换上了嫁衣。
一直乱糟糟的黑发被理顺,用金色的发冠固定,红衣墨发,眉目如画。平日被锋冷剑意所压的姝色,这一刻展露无遗,灧丽惊人,色若春晓。他还能记起楼观雪为他绾发上妆的样子,手指冰冷,可是动作却温柔,他吻在他耳边说:“等我。”
夏青脸色虚弱苍白,抿着唇,一言不发往外面走。
路过门口时,看到了被他专门高高挂起的灵薇花灯,过往一幕又一幕的相处浮现脑海,他安安静静垂下眼睫来。
珠玑隐晦嫉妒地说:“尊上对你还真是用情至深呢。”
夏青很久没说话,开口嗓子干涩沙哑,喃喃:“你说浮屠塔内关押的到底是什么?”
珠玑微笑,蛊惑道:“你问我吗?浮屠塔内关的是什么我猜不到,但我知道,今日是所有人的死期。”
夏青自问自答:“那里面不是大妖……也不是神的三魂。”
百年之期,神转世降生。
楼观雪说他进过浮屠塔,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但每年三月五,那诡异的邪光从来没停过。
“浮屠塔关押的……”夏青静静说:“是神的记忆和恨。”
珠玑顿了顿,古怪地大笑起来。
“对!你说得对。没有蓬莱之灵人间修士布下的阵,怎么可能困住神魂呢。”
夏青走到浮屠塔前时,刚好看到阵法落下的最后一刻。
琉璃作瓦的九层佛塔庄严肃穆,伏妖大阵自地面曲折蔓延,金光漫漫从阵法中心照彻,地面四分五裂,天地风云变色。
“破——!”
宋归尘立于万千修士之首,紫衣翻动,清喝出声。
一瞬间万人俯首,每个人的脸上都溢出喜色和震惊来。
整片天地草木瑟瑟,十里竹林红色的长带飏上九天。
夏青站在竹林外。
珠玑说:“多可笑的一群人啊。”
夏青的目光看向楼观雪。
他穿着帝袍,黑色玄袍华贵典雅,长身玉立,乌发如缎,眼眸冷冷遥望浮屠塔的方向。衣袂翻飞,血色云纹煞气逼人。
轰。
浮屠塔破的一刻。
剧烈地响动带着整片大地都在震动,高楼坍塌的瞬间,烟尘碎石崩溅,把整片天空污染!
燕兰渝的指甲掐进肉里,直直看着前方,眼中溢出狂喜之色来。
“破了?破了?”
宋归尘垂眸看着浮屠塔,神色冰冷。他在等,等着神魂爆发,殊死一搏。只是废墟之中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宋归尘愣了愣。
“恭贺陛下!”
“恭贺陛下!”
这时,伴随崩塌的隆隆响动,是文武百官和无数修士齐压压的祝贺,声震如雷,响喝行云。
“浮屠塔破,大妖伏诛,天佑大楚!”
“天佑大楚!”
每个人脸上都是欣喜,都是欣慰。
楼观雪红唇勾起,似笑非笑重复说:“好,天佑大楚。”
他往下走,接过司仪递过来的酒。按照礼仪,楚国皇帝要酹酒三杯于废墟前,慰藉被大妖所害的先祖。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位少年帝王身上。
他举着酒杯,手腕从黑色宽广的袖中露出,上面系着一根缥碧色的长带。
帝王颜若珠玉,眸光深冷,唇角的笑散漫却危险,修长的手指静静倒下第一杯酒。
楼观雪语气轻描淡写,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我从五岁开始就活在即将被取代的危险里。瑶珂说我身上有血阵,我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为了给神寻找一个容器,可是我不想认命。”
“为什么是神取代我,而不是我吞噬祂。”
“我当初,只是想活着而已。”
万籁俱寂,只有少年帝王的声音,清冷奢靡传进每个人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宋归尘在内。
第二杯酒倒于地上。
楼观雪想到什么好玩的,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真是蠢。”
“我曾以为浮屠塔内关押的会是神的三魂。我将神魂诛灭,我就将成神,哦不对,我并不想成神,我只想在祂取代我之前先让祂彻底魂飞魄散。”
“结果兜兜转转,我寻了十年,寻得一个什么答案啊。”
太监颤颤巍巍给他递过来第三杯酒。
楼观雪接过,却没有按照礼数来。
指尖漫不经心把玩杯盏。
他垂眸,嗤笑一声:“慰藉楚国先祖?”
“他怎么配呢。”
咚。
酒杯直直摔落地上。
他的话音也如惊雷落地,震得所有人脸色煞白,纷纷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燕兰渝瞳孔一缩,厉声道:“楼观雪!你怎可这样对先祖不敬!”
唯独宋归尘猛地抬眸,眼如利剑死死定在他的背影上。
竹林潇潇,风平浪静的废墟之上,自楼观雪脚下突然涌出一道浓郁的血光来,血气和黑雾缠绕,一如重重藤蔓破土而出,遮天辟日,粉碎尘土,在空中凝成一层又一层的枷锁,颠覆天地!
“啊——!”燕兰渝脸色煞白,颤抖地大叫了一声。
文武百官和修士们也都愣住了。
宋归尘手中思凡剑出鞘,他立于废墟阵法外,死死盯着他。大脑中断了的那根弦,像是重新接上。当初那个在阵法当中银发落地、鲜血斑驳的神,曾抬起头来冰蓝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如今这位楚国的少年帝王在浮屠塔的废墟前回身。两个画面诡异重叠。
宋归尘剧烈颤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记忆其实一直如同被诅咒般,隔着水雾……记不清的神的样貌。
楼观雪眼眸漆黑如皑皑荒山,他微笑,一字一句缓声说:“宋归尘,好久不见了。”
“大祭司,大祭司!”燕兰渝慌慌张张,不顾形象地伸出鲜红指甲,死死抓紧了宋归尘的手为求一丝安慰。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一股绝望和畏惧掐住了灵魂,窒息崩溃。
陵光的所有权贵,当年追随皇族的所有门派,齐齐脸色煞白,控制不住瑟缩,踉跄一步跪了下来。
风云变色。
宋归尘的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楼观雪脚下是的伏妖大阵,万千血红色的记忆缠绕身边,从天地初开始的回溯。黑色枷锁重重叠叠,一缕一缕疯狂的怨恨自他指尖慢慢涌入。
楼观雪漠然看着指尖,瞳孔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来。
他轻笑,缓缓道:“蓬莱之灵?怪不得你们百年前能成功。只是现在,蓬莱之灵也没用了。”
“杀了他!”宋归尘脸色煞白,闭了下眼后重新睁开,声音冰冷对在场所有修士下令。
“大祭司?”燕兰渝人都傻了,哆哆嗦嗦喊了一声。
宋归尘说:“陛下被大妖上身,现在已经是妖魔。”
燕兰渝这才找回理智,她现在根本不敢看楼观雪,就像是压在骨子里的恐惧。
她颤抖着身躯,骤然高声下令:“听到没!都听大祭司的话!杀了他!杀了他!”所有被神息所震半跪地上的修士都咬牙重新站了起来,这是妖,这是妖,他们心中告诉自己,一群人眦目欲裂拿起剑和武器来,前仆后继往阵法中心冲去。
楼观雪抬眸,戏谑地笑了下,瞳孔中的血色越发浓郁。
只是所有修士还没靠近,在阵法边缘就已经被空中盘旋的黑雾血障穿裂身体,带着灵魂一切搅碎,灰飞烟灭,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啊啊啊啊啊——!”一时间,各种崩溃绝望的尖叫,传遍天地,血流成河,将荒草染红。
燕兰渝这一刻神魂剧痛,大叫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发钗皆乱,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瞳孔涣散只有惊恐。
楼观雪从废墟中走出,黑色衣袍掠过鲜血,容颜诡艳到妖异,似神又似魔。
他勾起唇角,眼底尽是凉薄讽刺,轻声说:“宋归尘,我听说你是被凡尘拖累。现在我看,应该是凡尘为你拖累。”
宋归尘瞳孔一下子剧烈震动。
夏青脸色脆弱苍白,看着眼前的修罗地狱。
血漫过废墟,漫过十里竹林。
珠玑已经快要笑出眼泪:“是啊!就是他拖累凡尘。百年之后血洗天下,苍生赎罪啊!”
夏青喉间都是腥甜的血,他闭了下眼,说:“闭嘴。”
珠玑古怪地笑着:“夏青,是你让我出现的,你若是道心稳固,神智清醒,我根本找不到时机。我还得谢谢你呢,让我看现在宋归尘的惨样。”
夏青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罡风卷过天地,紫雷黑云在陵光城上聚集,风声哀嚎,像是天地的悲鸣。“啊、啊啊啊——”燕兰渝骤然失声尖叫,整个人从头颅开始爆炸,她瞪大着眼,一生为权欲迷惑,直到现在她才惊醒血液里的诅咒。这不是妖……这不是妖……她都不敢对上楼观雪的眼,眼泪和鲜血流满脸,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生不如死。
天上的紫云越聚越重,哪怕是在陵光,夏青都好像能听到山崩海啸的声音。
大地裂开,海水翻涌,万物崩析。无数山横断,就如皇城千千宫阙这一刻粉碎,带着所有人绝望的尖叫!
“娘,呜呜呜,娘我好怕!”一个六岁的幼童涕泪直流。没有欲念时受诅咒影响很小,他看着亲娘的尸体,颤抖着哽咽。
黑色瘴气带着压抑百年的恨,所过之处,摧毁所有生灵。很快就到了他的面前,幼童呆呆地抬起头,清澈无暇的眼睛倒映着血煌煌的世界。“娘!”在危险即将靠近的时候,他骤然发出一声大喊,呜咽害怕地抱紧了女人的尸体,像小兽般把头埋着。
他以为自己会死,但是没有,一道柔和的剑意笼罩在他身上,带着草木的清新味道。
男孩呆呆地抬头,看到了一角红色的衣袍。
珠玑放声大笑:“你以为你阻止得了,夏青,我劝你收了这些愚不可及的善良吧!”
夏青没有理她。
那道剑意出来的片刻,天地皆寂。
楼观雪无悲无喜看着一切,神情冷漠,直到夏青出来,他才抬起头来。
隔着遍地的横尸,隔着无数鲜血,两人遥遥相望。
竹林上的红带飘扬,与少年翻飞的红衣相衬。
楼观雪眼中的血色渐渐消散。
恨意如枷锁把灵魂束缚,烈火重重烧尽业孽,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