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时间也快到中午了,顾喻之正准备和宁朗兮去吃个午饭,然后就按照原计划返回峄城,不曾想靳亭和方赛一起过来了。
“靳爷爷,您过来了。”顾喻之率先打招呼,并向宁朗兮介绍他们的身份。
“靳爷爷您好,我是靳北赫的朋友,我叫宁朗兮。”宁朗兮是第一次见到靳北赫的爷爷,虽然年迈但是眼神依旧清澈犀利,浑身都散发着叱咤风云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的紧张严肃起来。
血脉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靳北赫明明和爷爷长得也不太像,但是他们的眼神还有散发出来的气质简直是一模一样!
“你好。”靳亭轻轻点头示意。
接下来,大家以为正常的环节是爷爷对重伤初醒的孙子一顿嘘寒问暖,或者是出于关心的爱的责备,可是他们四目对视时只有电光火石。
临近中午温热的天气都无法对抗房内冰冷的气氛,旁边三个人在过分凝重的空间里完全不敢吱一声。
顾喻之将目光看向方赛,无声询问他什么情况。
可惜方赛紧张地抿着嘴,视死如归地盯着靳北赫,完全没有接收到顾喻之的眼神。
宁朗兮也一脸懵,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非常得尴尬。
过了许久,靳亭才压低声音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靳北赫靠在床头,眼神慵懒,完全不在乎靳亭的溢于言表的愤怒,他的漠视让靳亭的拳头犹如打在棉花上般无力。
顾喻之没想到靳亭会说这样的话,明明在靳北赫被送过来抢救的时候,他表现得就非常关心和着急的样子。靳北赫在昏迷的时候,他还会主动打电话来关心靳北赫的情况,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了呢?
“你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是要气死我吗?”靳亭吹胡子瞪眼地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要不是靳北赫已经重伤至此,他肯定会再揍他一顿的。
“那你想埋在哪里?我叫人早点准备好。”靳北赫那张惨白的脸怎么看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但是那张嘴却顽强得很。
闻言,在场的三个年轻人都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话。
原来靳北赫不是瞧不起他们才整天出言不逊的,他连自己的亲爷爷都不给面子。
靳亭被靳北赫的话气得脸都涨红了,咬紧牙关没有再说一句话。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靳北赫很清楚这是靳亭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所以他也用他的方式来表达他的谢意了。
“靳爷爷,他既然已经醒来了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后面只要配合医生护士的安排调养生息,身体会慢慢恢复的。只不过他得有大半年都不能剧烈运动,需要安心静养,所以他的工作最好也调整一下。”顾喻之出言岔开话题,缓解凝重窒息的气氛。
靳亭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点点头,答应道:“好,那就听顾医生的。”
方赛也趁这个机会将带过来的粥和水果放在靳北赫的床头,然后照顾他慢慢吃下。
因为身体还很虚弱,靳北赫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老大,你再吃点吧,不然营养跟不上,伤口好不了的。”方赛惆怅地皱着一张小脸。
他看着一碗还没有巴掌大的粥,靳北赫只吃了十口不到就皱着眉头不愿再张嘴了,而且早上方遇给他削的苹果,他也一口都没吃。
“吃不下。”靳北赫别过头拒绝再次递过来的勺子,他嘴里发苦发涩,吃什么都觉得难以下咽,再加上伤口疼痛,他根本没有食欲。
方赛一脸担忧,像极了那操碎心的老母亲,“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靳北赫并不领情。
“可是不吃东西怎么恢复身体呀……”方赛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求助般地看向顾喻之。
顾喻之叹了口气,走到靳北赫的床头,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恢复得越慢就要在这里待越久,就算你身体素质很好,也经不住这么消耗。没胃口吃东西是正常的,但是也要尽量多吃点,不然营养跟不上,身体还会出问题的!”
靳北赫还是一脸抗拒的模样,别过脸,紧紧闭着嘴巴。
看着耍起小脾气的大男人,顾喻之有些无奈。
作为医生,她很理解靳北赫的身体情况,他确实是吃不下多少东西的,但是如果由着他的小性子乱来,那恐怕是永无宁日了。
顾喻之接过方赛手中的碗坐到床边,她沿着碗边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两口气递到他嘴边,见他仍是不张嘴,便柔声说道:“这么多人看着呢,别像小孩子一样耍小脾气,乖,张嘴!”
靳北赫斜睨了顾喻之一眼,四目对视的时候,她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眸里都是明亮的温柔。
她在哄他。
说实话,他真的不想吃,但是又不想让她失落,所以只好勉强张开嘴,将温热的粥咽进嘴里。
顾喻之耐心地等靳北赫慢慢咽下,一口接一口,没到两分钟,一碗粥就全部吃完了。
方赛很有眼力见地把纸巾递到顾喻之的手里,转身又去倒了一杯温水。
只要东西经过了顾喻之的手,靳北赫就乖乖的全接受了。
这一幕看在靳亭的眼里,他一向严肃的面容竟然也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饭后大概休息了十五分钟,顾喻之就让方赛扶着靳北赫躺下去休息,他们也就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顾医生,宁先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时间呢?我想请两位吃个午饭。”靳亭客气地发出邀请。
宁朗兮不胜惶恐,连忙说道:“靳爷爷,您叫我小宁或者朗兮就好了。”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靳北赫身上具备不怒自威的野性霸道,现在看来,他的爷爷在这方面上的气质要比他更胜一筹。
“靳爷爷您太客气了。那就麻烦您稍等我一下,我先去换个衣服。”顾喻之第一次接触靳北赫的家人,说实话有点拘束,但是她也尽量表现得落落大方。
“好。”靳亭说完便抬腿向外走去。
顾喻之和宁朗兮对视一眼,乖巧地跟在后面。
方赛看出两人的紧张,掩着嘴小声嘀咕道:“你们不用紧张,靳老爷大概是有一些关于老大的事想跟你们聊一聊。”
顾喻之和宁朗兮又对视一眼,他们也猜到了靳亭的用意,但是他们紧张的并不是谈话,而是靳亭的气场太强大了,他就正常的说话,他们就会莫名的感到紧张和压迫。
等顾喻之换好便服后,靳亭的车子早已等在一旁。
车内空间狭小,宁朗兮和靳亭坐在后排,身体不自觉的坐得笔挺,与其说是端庄不如说是僵硬。
顾喻之坐在副驾驶倒是稍微轻松一些,但是她也不时通过车内后视镜观察着靳亭的神色。
靳亭能够感受到两个小辈的紧张,但是他也没有多少说什么,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方赛开着车来到一家安静舒适的餐厅,他领着大家来到提前预订好的包厢前。
打开门,里面早已有一人在等候。
“靳伯父,您也在。”顾喻之见到靳语清有些意外。
靳语清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有他在场的话,顾喻之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是啊,你辛苦了,所以想借这个机会向你表达谢意。”靳语清脸上洋溢着温柔亲和的笑容。
“靳伯父,这是宁朗兮,也是靳北赫的朋友,他是今天才到这边探望靳北赫的。朗兮,这位是靳北赫的伯父。”顾喻之在中间先做起了介绍。
看着这么谦逊亲和的男人,宁朗兮有些错愕,心中暗暗感慨道:一家人怎么性格差这么多呢?
顾喻之透过宁朗兮的表情看出了他内心的感慨。
果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觉得!
“伯父您好,初次见面,您叫我小宁或者朗兮就好了。”面对这么亲和的人,宁朗兮悬着的心稍微安稳一些了,他也终于能够挂出以往那张轻松的笑脸。
“小宁你好,没想到阿赫有这么多好朋友,我很高兴,谢谢你来探望他。”靳语清笑说着,眼神里洋溢着喜悦之色。
靳北赫长大后就没有继续和靳语清一起生活了,他不是一个会和别人分享生活的人,所以离开靳语清的家之后,靳语清对于靳北赫的生活状况就不清楚了。
靳语清一直担心靳北赫那样的性格可能会交不到朋友,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的,他真的觉得很欣慰,很感动。
“都坐吧。”靳亭在主位落座,其他人也跟着依次坐下。
开场都是简单的寒暄,靳语清对顾喻之和宁朗兮很好奇,很轻松就打开了话匣子,三人聊得也很愉快。
等饭菜上齐后,大家也是毫不拘束地吃了起来,暂时打消了顾喻之和宁朗兮心中的惶恐。
用餐结束后,服务员端上来茶点,也意味着他们要进入正题了。
“我看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靳亭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有点凶的,为了谈话顺利,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亲和一些。
“靳爷爷,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只要是我们能做的肯定会尽力去做的。”顾喻之也不太清楚自己会被拜托什么,想来能和靳北赫有关的,大概是想她尽心尽力治愈他,以及为他受伤的事情保密吧。
“靳北赫在三年前就从帝都的军队回到我靳家的军队,他很优秀,带领着基地的队友们立下很多战功。因此他也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无不想除之而后快。现在他受伤了,虽然经过医生和护士们的努力暂时捡回一条命,但是他现在最大的威胁不是他本身受伤,而是躲在暗处的敌人。”靳亭说话的声调很平静,但是却有种抑扬顿挫的感觉。
顾喻之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会有人追到医院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吗?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靳亭神情严肃地说道:“从他受伤被送回粤城,我一直在竭尽全力排查整个粤城的人员情况,每个海关都加强了检查的力度。但医院是属于危险系数最大的地方,它的特殊性导致我们无法百分百保证靳北赫在医院里是安全的。所以,我决定要将他尽快转移回家,最好是今晚。”
“可是他才刚醒过来,还需要留在医院观察,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可以及时应对,回家的话是不是也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呢?”顾喻之面露难色,她语气平淡冷静,但是藏在桌底下的双手早已紧紧握在一起。
靳亭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顾喻之对靳北赫的情况更加担心了。
以靳家的实力,打造一个私人医院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但是靳北赫现在的身体很虚弱,要是转移途中发生什么意外的话,那是很棘手的事情。
“我已经准备好与医院相同配套的所有医疗设备,能够保证他在家里得到更好的照顾,况且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即便在医院里也不敢放松警惕,回到家后反而会更有利于他的恢复。只要他回到家,那他就是绝对安全的。”靳亭眼神是历经沧桑磨难后的明拓,坚定而清晰,那副胸有成竹,尽在掌握中的气势也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
顾喻之轻咬着下唇,难怪靳北赫醒来的时候会这么紧张严肃地问她都有谁来过。
话说到此,顾喻之便猜到靳亭的真正用意,但是她仍然希望靳亭说出口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样。
“对于我靳家而言,他是我的骨肉至亲,对于帝都而言,他是骁勇善战的军师,他的存在对于大家和小家来说都很重要。他在战斗中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也做好了他随时会牺牲的准备,但是既然他活下来了,我希望可以再多护住他一时,所以我希望顾医生能够帮忙。”靳亭注视着顾喻之的眼睛,平淡的眼眸中流露出心疼怜爱之情,眼底还有一丝请求的真诚。
顾喻之心中感到万分纠结,她甚至不敢看着靳亭的眼睛,垂下眼眸掩饰自己的为难。她说:“靳爷爷,我明白您的用意,作为他的朋友,我也很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但是……”
看见顾喻之为难的样子,靳亭开口说道:“顾医生有什么顾虑可以直说。”
原本他还觉得把顾喻之请到家里的举动有些唐突,但是刚才看她和靳北赫在病房内相处的感觉,他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并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他不太明白为什么顾喻之现在会表现得这么为难。
况且以靳家的条件,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她的,她只需要照顾靳北赫一个人,工作也比医院轻松多了,她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才对。
难道是因为她比较矜持内敛,觉得到家里去影响不好?
顾喻之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保护病人隐私是每个医生和护士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和职业素养。如果您无法轻信外人,为什么不从军方医院里筛选专业的医生呢?请他们来照顾靳北赫不是更加保险吗?”
她不理解靳亭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她呢?
难道是靳北赫的意思?
闻言,靳亭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更加低沉浑厚,“因为他的伤情不能暴露出去,越少人知道这件事情,他就越安全。如果让军区的医生来负责,那他就会留下伤情档案,这份档案会永久记录在帝都的军事档案内。”
顾喻之有些惊讶于靳亭的小心谨慎。
难道……军区自己的人都不能相信吗?
“靳北赫离开军队后,除了执行任务的内容以外,关于他自身情况的数据是没有保留在帝都的军事档案内的。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到我的意思吗?”靳亭耐心地解释。
“为什么呢?”顾喻之很好奇,难道帝都军区里有人会对他不利吗?
“为了安全。人心叵测,不是谁都可以信任的,我也无法判断谁是那个可靠的人。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我看见靳北赫在你面前很放松,他不需要时刻警惕接近他的人,所以我不仅仅只是要一个医生而已。”靳亭的平淡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无奈。
顾喻之突然有些后悔亲自喂靳北赫喝粥了,不然也不会被靳亭盯上。
靳亭又继续补充道:“你应该很清楚他现在有多虚弱,哪怕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能轻易要了他的命,我不能冒险把他交给无法信任的人,去赌那一根轻飘飘的道德底线。”
他作为在靳北赫的长辈和前辈,比谁都清楚藏在暗处的危机,无论表面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疏离,也改变不了他们血脉相连的关系。
顾喻之从来没有想过靳北赫的处境是这样的,她突然觉得他的人生好沉重,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见顾喻之没有回答,场面一下就安静了下来,气氛也变得有些凝重了。
靳语清赶紧出来缓和气氛,他轻声说道:“顾医生,我们也不是想要勉强你。要单论医术的话,也许是有其他选择的。但是你也知道,阿赫的心里负担太重了,他不是一个会向他人示弱撒娇的人,所以这些年来他吃了很多苦。我们是因为他信任你,所以才想选择你。”
“嗯,我理解。”顾喻之低着头附和。
她认识靳北赫以来,就从未看穿过他内心的想法,要不是这次她碰巧到粤城听方教授的讲座,或许她永远也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
一直以来,那些在她看来如此难过的事情,在他眼里却经不起任何波澜,她还以为是他性格冷漠,无法共情他人。原来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跟别人开口,也没有人主动关心他,所以他就一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靳语清神色黯然,他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情不自禁说道:“阿赫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虽然他同意跟着我生活,但是我毕竟无法弥补那些缺失的父爱母爱,他虽然从来不说,但是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累赘。我们越是爱他,他就越是能透过我们看见自己破碎的家庭。”
顾喻之听到这些话感觉眼眶有些发烫,她极力想要忍耐住那些翻涌上来的情绪,试图让自己冷静理智一些。
“我有个女儿,性格很豪爽活泼,小时候经常带着阿赫四处闯祸,那时候他还能够开心一些。后来长大了,我的女儿去了曼都的科研基地工作,好几年都回不来一趟,他也执意要自己生活。从那以后,我们几乎很少见面,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外面一个人到处旅游,直到他进了军队。”靳语清讲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暖暖的柔情,过去种种仍是历历在目。
靳语清好怀念从前,他坐在沙发上看书,暖暖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桌上堆积如山的图稿,靳染席地而坐,拿着铅笔认真的在图纸上修修改改。
世界如此宁静美好,屋里只有他偶尔翻书的声音,还有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
那时候靳北赫才刚学会走路,靳染在闲暇之余会亲自做一些玩具给靳北赫玩,无论是木头制成的各式武器,还是摇摇椅小木马,靳染都能够做得很好。
那些温馨欢乐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顾医生,你别看阿赫表面一副冷漠孤傲的样子,其实他的内心敏感又脆弱,一不小心就支离破碎了,但是他很坚强,所以会自己一点一点的把碎片粘起来。他那颗心啊,碎了无数次,粘了无数次,我实在是心疼……”靳语清说着有些心酸,声音也染上了一丝喑哑。
顾喻之低着头,耳边再次响起方赛说的话,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揉成了一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但就是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