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桓袍子撩起,草草掖在腰带里。
衣冠不整,形象是胭脂从未见过的狰狞丑陋。
他在鞭打穗儿。
“哭!哭啊,不疼吗?……”
穗儿因为恐惧而哆嗦着发出呜咽。
紫桓一手揪住她已经散乱的发,他要看着她的脸。
看着她因为失去希望而痛苦……
看着她眼中的光破碎得不成样子……
看着那些光慢慢熄灭……
在他眼中,这才是世间绝美、稀有的画面。
他就是喜欢捣毁美好,看着所有光明的东西都堕于黑暗。
胭脂一直屏住呼吸,看到这场面,她咬住嘴唇后退一步、再退一步,用手捂住嘴巴,脑子发晕,再退一步,一脚踩空从长廊的台阶上跌下去。
“珍珠——”她尖叫着,在寂静漆黑的院子里,那声音格外凄切。
她只觉身下一片濡湿,不敢动弹,“珍珠——快请大夫啊——”
紫桓匆匆整好衣服出来,胭脂还躺在冰冷的地上。
头侧向房屋那边,眼睛与紫桓对视着……
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强烈程度远远超过对紫桓的恨意与怨念——
她要活下去。
女子生育如走鬼门关,她可不能损毁在这一遭上。
她不肯以这样的窝囊的方式就死。
她揪住紫桓衣袖,“夫君,快把我抱回屋内,叫人快马请大夫和稳婆来,快!”
腹中已经开始疼痛。
紫桓被愧疚推着,捧着稀世珍宝似的抱起胭脂,送回屋内。
珍珠叫人再拿来一笼炭火,务必保证屋内持续暖和透顶。
又叫人在中厅与内室间挂起一条棉帘子,以免产妇受风。
大夫很快请过来,看了她的情况,确定已经无法保胎,只能催生。
好在此时房间暖透了,甚至穿不住夹袄。
胭脂如上了屠宰场,裤子除去,一床被单挡住身体。
紫桓请了几个稳婆一起为胭脂接生。
一个婆子不时查看她是否到了能生的程度。
真如杀猪似的场面。
什么体面、羞耻,在极端疼痛面前,人是没有尊严和脸面的。
婆子拿了干净毛巾给她咬住,冷静地嘱咐她,“娘子疼时不可大喊大叫,只咬住毛巾,先不要用力,以免撕裂下体。”
阵痛来时,人不免想用力的。
“不可!不可!不可用力呀夫人。”
此时猛地用力,会造成严重的撕裂伤,那可就麻烦大了。
紫桓被一道帘子隔开,在外头急得团团转。
他晓得自己子女缘薄,这一生可能只得这一个孩子,不知能做些什么,只叫来管家,叫他赶紧着人都出去找奶娘。
多少钱都可以,天亮时务必找到乳汁丰富的乳娘。
本来距生育还有月余,已挑了几个人选,并没定下。
管家不管时间,只管派出人去,将这几个乳娘都找来等着。
屋里胭脂已经咬烂了毛巾,终于得了婆子一句话,“用力吧娘子,疼劲来时就用力。”
孩子不足月,个头不大,天大亮时,孩子终于被娩下。
他活着,发出细细的啼哭,还不如一只小鸡仔叫的响亮。
然而,他终是活着的。
胭脂眼泪肆意流淌,身下的床褥被血浸透了。
“娘子别急,还需时间娩出胞衣才算完事。”
她失了力,胞衣一直落不下来。
婆子急了,大夫又开出帮助收缩的药,叫丫头快些煎浓。
胭脂连眼皮都撑不起来,昏昏欲睡。
“不能睡,娘子挺住呀。”
身下的血汩汩流淌,她好累,好想睡……
身上突然一阵剧痛,产婆用力拧了她的手臂内侧嫩肉。
“拿参汤给夫人!她没力气了。”婆子知道凶险连忙呼喊。
一碗参汤给胭脂灌下去,终于又有了些精神。
又挣扎喝了碗极苦的药,肚子开始剧痛起来,胞衣却仍不出来。
婆子不得已,出来请示,“老爷,需要老婆子为夫人按压腹部方可娩出胞衣。”
“只要能救命,你就大胆做。”
“是。”
她进去,向另外两个接生嬷嬷点点头。
两个老妇人按住胭脂手臂。
那婆子站在胭脂头部位置,身体冲着肚皮方向,下了狠劲,向下按压腹部。
胭脂正想睡去,忽而一股力量将她的身子活活撕成两半。
巨大的疼痛让她瞪眼张大嘴巴,却喊叫不出来。
气息像掐断了似的。
喉头只是“咕咕”有声,却卡在那里,那一声尖叫生生疼得憋在胸口。
直渡过一口长气——
一声几乎可以击穿墙壁的狂叫,长得似乎永远不会断气,听得整个院子的人身上一紧。
睡着的慕然瞪开双眼。
躺在床上的坐起身子。
站在地上的,竖起耳朵。
站在外头的紫桓头皮一紧,手一松,滚开的一盏茶掉在脚面上犹不自知。
那一声绵长而惨痛的喊叫熄灭后,迎来长久的静默。
长得紫桓已经害怕里头的人是不是没了。
长得他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长得他不顾禁忌,伸手去挑那道隔绝阴阳生死的棉帘。
他的手指碰到棉帘时,终于迎来第二声狂叫。
接下来一声接一声的惨叫,让人以为屋里在施行酷刑。
稳婆下手异常狠,她一下下推按着胭脂的肚皮,以至血水一股股向褥上横流,褥子接不得这么多的血,滴到了地上。
珍珠在一旁端着热水的手都颤抖起来,她自己生产时的痛楚已经过去经年早遗忘了。
此时那些生不如死的记忆再次从心底复活过来,啃咬着她的心。
为着逃避,自己出来做工赚钱,把所得银钱都拿回家,帮丈夫又娶回一房小妾。
自己用一套花言巧语逃开了为妻的义务。
婆母是个好说话的,心肠也算厚道。
见她出去辛苦赚钱,让儿子省了不少力,贴补了一大部分家用,并没多说话。
这一生她最大的幸运莫过于第一胎就生了个男孩儿。
婆母尽心带着孙子。
丈夫说不上好坏,只要能让他快活又省心,他是什么都乐意的。
在那一带娶儿媳的人家里,这样的婆母和丈夫是很慈悲的了。
珍珠很怕主母就此晕过去再也醒不来。
她自己可是一脚踩进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格外看得开。
……
那时她也如夫人这般流血,那么多的血热乎乎从身子里淌出来,身子却越来越冷。
可孩子却怎么也产不下来。
迷糊中她听到产婆问她男人,“老身要给你娘子用人力助产,真生不下,保大人保孩子?”
“……”男人不吱声,婆子急得先开了口,“自然保我的孙子,那婆娘保住也未必能再生育,不就全废了?”
珍珠没怪婆母,一次生育就坏了身子的,活下来也没什么用了。
幸而那稳婆是个有经验有手段的,她咬紧牙听稳婆的话,经历过撕裂身子的痛楚,把孩儿娩了出来。
因为生了孙子,婆子待她还好,日日小米粥将养,没肉吃出了月子还是没力气。
她不乐意在家待着,托了人,去大户人家当差。
吃的倒比家中好许多。
还能用钱安抚婆母与丈夫,再娶小妾替她尽责。
她在别人家慢慢养好了身子。
真不敢想待在家里,出了月子的女人做的那些事都落她头上,何年才能像没生育时那样强壮。
她回过神时,却见夫人嘴角边冒出一串血沫,顺着下巴淌,那是濒死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