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星在宅子里住了下来。
他发现宅子里的三个人都是奇人,好像都不太正常。
首先感到不对劲的那次,是四人上桌吃饭的时候。
高一鹤家里没有太多繁文缛节的规矩,总共就三个人,现在又多了个高星,主人和下人在一个桌子上一同吃饭,说出去有点没大没小。
不过在场的没人在意这个,原本高星还有些怯懦,结果看到大伯和阿奴面色自然的落座的时候,僵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动弹。
高一鹤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高星,明了他的不自在,道:“随便坐,家里没规矩。”
坦然承认家里没规矩的,高一鹤是他见过的第一人,那些有钱的老板和官员,恨不能告知天下所有人他们家中多有教养内涵。
最后高星也沉默地坐在了位置上,和主人家一起吃饭。
饭都是大伯做的,色香味俱全,很引诱人。在高星坐下的一瞬间,就好像响起了什么信号。
高一鹤和大伯迅速出筷,在盘子上四处游走,不一会儿每人就夹了半碗菜出来。
高星又一次目瞪口呆。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两个男人做的没错。
因为阿奴当着他的面旋了半桶饭。
一次次伸出筷子,还没夹到的时候又一次次被狂吃的少女抢走,半天过去面前仍只有白花花的大米饭。
高星彻底懵逼了。
“阿……阿奴姐……”小孩泪眼汪汪。
少女夹菜的手一顿,低头吃得更猛了。
这一顿饭,是小乞丐从出生到现在吃的最好的一次,也是最委屈的一次。
最后高一鹤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盛菜的碗向他那里挪了挪,示意他吃。
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总之就是很感激。
先生真是个好人。
小破孩眼冒泪花低头塞白米饭。
大伯淡定地无视桌上的暗潮汹涌,只在阿奴吃的太狂放不羁,饭粒都飙到他脸上的时候,才会一脚踹过去,让人安生点。
阿奴吃得多,做的事也多,在看到人拎着斧头,用纤长白皙的手握着斧柄,噼里啪啦地砍柴的时候,高星就原谅对方在饭桌上的所作所为了。
毕竟能把砍柴砍出杀人感觉的,应该只有阿奴姐了。
再计较这个,他怕这柄斧头朝他的脖子砍过来,人头落地该怪谁?
“阿奴……”大伯对着砍柴的阿奴叫了一声,“我去上山采药了,你顾好家里,有人来闹事就打出去。”
砍柴的阿奴动作一顿,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盯向大伯,给人野兽一样的冰冷犀利感。
“好。”她淡淡应道,“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毕竟家里一大一小都是混吃等死的,阿奴觉得自己应该立起来。
大伯满意点点头,背着药篓慢吞吞地挪出了家门。
看着老人蹒跚的脚步,高星有点担心:“阿奴姐,大伯一个人上山真的没事吗?”
搞不好就遇上狼群和黑瞎子了,他一个老人能让人放心吗?
“啪——!!”木头被劈砍在木墩上,粗壮的木头应声成了两半,阿奴面无表情地挥动着斧头。
“能。”说着,她看了高星一眼,“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真当先生手底下那么好混的吗?她被大伯揍了好几年,哪一次不是先生下的命令?
真正心狠的是先生,居然亲近黑心鸟,这个小蠢娃。
阿奴没有提醒高星,冰冷的表情下按捺着一颗看戏的心。
不能说幸灾乐祸,只能说确实看热闹不嫌事大。
高星不理解阿奴姐在说什么,歪头看了少女一眼,觉得自己不能当个废物,要体现价值,就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阿奴:“不用,你这么废,还是先养好身体吧。”
养好身体,帮她分担分担大伯的棍棒。
别给一棒子打死了,最后还是她受罪。
“啪——!!”木头再一次被恶狠狠劈开,匀称但粗糙的木面象征着少女的力气之大。
这一声,莫名让高星身心发寒。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那……那我先走了……”
阿奴点了点头。
高星毫不犹豫转身就跑,跑到一半回了次头,就看到原本正埋头砍柴的阿奴姐也正盯着他的背影,见到人回头也不慌,对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高星:“……”
他白着脸跑的更快了。
受惊的小孩下意识就要跑到信任的人面前,他穿过小桥和长廊,就要直奔先生的房间。
遥遥看到房门,高星松了口气,跑到门口就要敲门,结果正要碰上,又犹豫着放下手。
他没有去打扰先生清净的理由。
原地踟蹰一下,高星正准备走人,就听到房里突然传出来的声音:“你们安分点,别太吵。”
高星:“……???”
先生房里有其他人?有人来?他怎么没看到?
并没有其他人说话,高一鹤冷淡的声音又传出了门外:“知道你们闷,跟我有什么关系。”
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听谁的说话,之后声音明显有点不耐烦:“再吵,进锦囊里电一电。”
这这这——!!!
高星白着脸又跑了。
一整天里小孩待在自己的房间,在跑路滚蛋和忍辱负重纠结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放弃了。
算了算了,出去就是饿死的命,外面哪里有善人愿意养他这个半大不小的十二岁的小孩。
收养孩子的嫌弃太大,招工的嫌弃太小。
原本下定决心包容宅子里怪癖的高星,在大伯回家的时候,那种信念被击了个粉碎。
谁他娘能来告诉他,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头狼是认真的吗?!!
大伯踏进家门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阿奴正在烧水准备切菜,等人回来再让大伯炒菜。
高一鹤在院中喝着茶,冬天里水已经冷透了,可还是不肯走,高星觉得先生的目的应该不是喝茶。
可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先生在大冷天的院里是为什么。
那时候,这么一个有些佝偻的大伯,面目和善,脸上沾着血迹,嘴角上扬,双目慈悲,手里提着一头口中溢出鲜血的狼。
就这么简单的走进了家门。
“没找到草药,我竟然一个都没认出来。”老人笑呵呵地擦去了脸上的血,一大片没擦干净的血迹就这么糊在了半边脸上,慈善的脸上也显出了狰狞,“正不高兴呢,这个小玩意儿就来了,真是体贴我这个老人家。”
高星腿一软,就想给人跪下。
阿奴比他淡定多了,走上前把狼接到了手里,对大伯说:“那我把它处理了,今天晚上加一道肉菜。”
大伯笑眯眯地点头:“去吧。”
高一鹤喝着茶,就当没看到高星苍白的脸色和两人刺激人心的话语。
看多了就好了,还是太嫩。
高一鹤转了一下手中的瓷杯,把有些蔫坏的笑意压在眼底。
不枉他在院里跟傻子一样喝冷茶。
高星不知在场三个大人故意逗弄他的坏心思,被刺激地手脚发软,又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死了,现在就是在做噩梦。
大伯对他笑道:“娃娃怎么了?怎么这幅表情?”
这话狗听了都自叹弗如。
一旁的阿奴尽力压着嘴角的笑意。
高星看着大伯糊在半边脸上的血,努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
高一鹤眼见人真要哭了,不着痕迹地握拳抵唇咳嗽两声。
老人神情愉悦自然的往前走,走之前还忍不住嘴贱一把:“老了老了,腿脚不便,血染了一身,要是年轻那会儿……呵呵……”
意味不明的笑声让高星的眼泪瞬间掉下来。
你说啊!你说明白啊!!
你年轻那会儿怎么了!!!
一见人哭了,高一鹤立马起身走人,阿奴也赶忙提着狼钻进了厨房。
风萧萧里,只有一个高星在哇哇大哭。
当晚的饭菜里,还真的添了一道肉菜。
高一鹤吃素,从来不沾荤腥,更别提野狼肉更是腥到难闻。大伯口口声声说着信佛,不吃肉,好像这狼不是他打死的一样。
最后阿奴和高星把狼肉吃了个一干二净。
阿奴饭量大,高星以前受的苦多,两人都不嫌弃这种血腥气特重的狼肉。
这一次高星长教训了,在阿奴动筷前桌上的三个男性统一伸筷子,各自把想吃的菜夹到早就准备好的碗里。
吃得肚子饱饱的,以前时常忍饥挨饿的小乞丐又歇了跑路的心思了,什么也没有挨饿可怕,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不能忍?
然后这种信念又被狠狠摧毁了一次。
夜晚。
小乞丐以前生活不规律,没有养成晚上定时睡觉的习惯,比较浅眠。
“叮……”清脆的铃声从不远处传来,在这座不是很大的宅子里悠悠响远。
高星一个激灵,被铃声惊醒。
他从床上爬起来,迷茫疑惑地往外面看了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正要趴下继续睡,就听到:
“叮……”清脆有规律的铃声又一次传了过来。
高星揉着眼睛嘟嘟囔囔:“奇怪……”
他从床上摔下来,踢踏着鞋往外走,外面一片漆黑夜色,他见惯了黑暗,也不害怕,循着声音就走。
越走越惊讶,他脑子就越清醒,因为这条路通向的是先生的房间。
小孩脸色严肃了起来。
先生出什么事了?
有些心焦,又怕是自己想多了分析错误,惊扰了大伯和阿奴姐,最后他掂着脚尽力不留声音往声源处走。
高一鹤此时正站在墙角,看着突然闯进来的鬼,无奈地又敲了一下手中清音铃。
“叮……”的一声,以往唤醒鬼怪神智的清音铃成为了折磨鬼怪的刑具,把不请自来的鬼虐待的够呛,也让高一鹤房间里的鬼哀嚎哭喊。
“高一鹤!!我操你祖宗!!”
“你他妈折磨他不行吗?!关我们什么事啊?!!”
“别摇了,我日!我日你大爷!你听到了吗?!”
“呜呜呜……我错了,高一鹤我错了……我不该朝你脸上吐口水,我真的错了……”
“我也是呜呜呜……我不该偷偷拌倒你……可你也扯断了我一条腿啊……呜呜呜别摇了……”
气质清雅脱俗的青年似乎冷笑了一声,正要放下的清音铃又举了起来,比之前频率快三倍地摇了起来。
鬼怪们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黑夜中的哀哭幽幽响起,似乎还夹杂着惨叫声,狂风大作,在夜色里恐怖瘆人,让人脊背发寒。
高星脸色惨白看着前方飘忽不定的黑影,还有一身道袍,右手清音铃的高一鹤,声音渺茫到不像自己的原声:“先生……你在干嘛……”
哭喊瞬间跟按了暂停键一样,惨叫声没了,风也停了,这座刚刚还跟地狱一样的小院,现在那叫一个风平浪静。
高一鹤冷静得把铃塞进了鬼怪的嘴里,在对方目眦欲裂的表情里,给了对方一个威胁的眼神。
鬼怪忍着口中火烧般的剧痛默默隐身。一隐住了身,灵魂化作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滴答滴答掉了下来。
呜呜呜……他下次绝对长眼睛不去招惹这个假道士……
太狠了!
高一鹤转身,表情平静:“没什么,出来看月亮。”
高星茫然地看着阴沉的冬夜。
高一鹤改口:“看太阳。”
我真的很像傻子吗……
小少年沉默点头,示意自己相信对方瞎扯淡的话。
青年眼神冷淡,信口胡诌:“不要以为夜晚的太阳不算太阳,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没事你就先回去睡吧,我继续看太阳。”
看着小少年默默离开的背影,高一鹤头也没回,准确地伸手一抓,就把准备跑路的鬼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鬼瑟瑟发抖,泪刷刷地往下掉,口中还含着清音铃,用祈求恐惧的眼神看着青年。
高一鹤把人扯回了自己的房间,抽出了清音铃,再把鬼摔在了地上。
然后他对着双目喷火的一堆家养鬼道:“他害你们受这一遭,揍吧。”
正抬起头的鬼,肝胆俱裂地看到房梁上,床上,桌子上,椅子上,甚至花瓶上的鬼,都对他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这一天,惨嚎和奸笑响了一夜,被牢牢地堵在了青年的房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