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也曾经在一些时刻试图和高韶瑛好好谈一谈。不过他好像并不愿意同她深谈这些方面。
于是,后来,她试图使用笨拙的法子,想要一点一点地把他从悬崖边上往回拉。
她知道这是个愚蠢的笨方法,可是她暂时并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他所牵涉到的深渊仿佛像是一头躲藏在黑暗里的巨兽,或许将来会在什么关键时刻冒出来朝着他当头猛然咬下,将他们两人都一道囫囵个儿地整个吞吃入腹。但是现在,它还隐藏在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她连一个边角都摸不着他。
哪儿有什么天选之女、女主光环这么好的事呢?……她只是一个天资平平的炮灰而已。她甚至都没有一条自己的故事线。
谢琇无奈地负担着一个不入流的贫穷门派,那个小门派里有着甩手掌柜一样万事不怎么操心的掌门师父,以及一群比起她来更加天资平平的师弟师妹们。
虽然作为定仪宗的首徒,她好歹平时也和几大家族的青年才俊有所联络,但是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渊薮,就连他们也并不能了解多少。她更是无从调查起。
她有时候甚至有一点想遇到范随玉。她想从范随玉的口中窥探到一丝关于那个巨大渊薮的任何消息。可是,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韶瑛警告过范随玉,还是因为范随玉纯粹地好心、不想再给他们两人的恋情添乱,谢琇竟然一次都没有遇到过她。
于是,她只能开始自以为是地使用她的笨法子。
她在每个她以为还不错的时机,念叨着一些她的想法、她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试图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观点。
比如她开始经常做好事,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被帮助的那些人的感激——以及一点点报答的小礼物,比如几个野果,一篮青菜,一包小点心,等等。
她会把那些小东西带回定仪宗。碰上高韶瑛来找她的时候,她就会热情地与他分享。
这一天,谢琇强迫高韶瑛吃了一块桃花酥。他一边吃一边皱起眉头,但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一口口把它吃完了。
她不屈不挠地追着他问好不好吃,他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
最后他终于**地回答道:“我不喜甜食。”
谢琇:“啊,莫非你是咸党?”
高韶瑛:“……什么是‘咸党’?”
谢琇笑了。
“就是喜欢吃咸的人。”
高韶瑛皱着眉头想了想。
“我也不算是喜欢吃咸的。”他说。
谢琇:“……”
不可能!甜和咸总要占一个!
“我没有什么明显的偏好,”高韶瑛说,“我其实吃什么都无所谓。”
谢琇:“骗人!上次我心血来潮炒了个菜给你,你吃了就露出很难受的样子!”
高韶瑛:“……”
他勉强说道:“……那是因为……那个菜的味道……太一言难尽了。”
谢琇:!
好啊,竟敢在女朋友面前说什么大实话!你完了!高大少!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向他猛扑过去,啪叽一声就把他拍倒在床上。
“竟然嫌弃我的厨艺,”她坐在高韶瑛的身上,朝着他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宣告道:
“你完了,高大少!”
高韶瑛被她压在身下,却在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抬起手来,圈住她的腰际,免得她重心不稳,一头栽倒下去。
在他的五弟以一种光芒四射、锐气十足的姿态声名鹊起之前,他也曾是走到哪里,都备受敬畏的高家少主。或许他的武功并没有达到令人尊敬的绝世高手的地步,但他身后——或者说,他脚下——的高家那累积数代、数十代的深厚底蕴,足以将他托上所有人尊重的云端。
高大少爷或许没有被人这么不尊重地压倒在下方过。他从不跟实力不明的人比试武艺,尽可能地避免一切在公开场合落败的表现,尽管所有人都心中清楚,这一代的高家年轻人们,以他为首,直到他的四弟为止,都没有多么高绝的武学天赋。但无论如何,在别人面前倒下就是一种失败,有伤剑南高家的颜面和尊严,作为高家完美而面面俱到的少主,他一定会避免自己陷入这样的情境之中。
可是现在,他却十分温顺地乖乖躺在那里,就活像是一点儿也不认为这么做会有伤他作为高大少爷的尊严似的,他摊开四肢,无限纵容;而当她气力不支的时候,他又收紧肢体,把她抱进自己的怀中,用自己整个人将她包裹起来,仿佛像是要把她藏入自己这具华美空洞的躯壳的最深处,与他自己的血肉和骨架融为一体。
那天他们似乎用了比平时更多的力气相互拥抱。到了终于一切都停止的时候,她已经大汗淋漓,整个人仿佛还染上了做桃花酥时用的桃花汁,肌肤表面透出一层薄薄的粉意来,心脏在胸腔中还不住地狂跳着。
高韶瑛也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如今乖顺地躺在她的身旁,只有气息还有些急促。今夜他说话很少,也不像之前那样,格外地爱追问她,要她说出许多不知羞的表白来。
他只是咬着牙,仿佛像是想要整个人投入她的怀中,向她索取更多的宽容、更多特殊的对待,让他有处可归、有枝可栖;她不太理解他的急切,但她尽量地表露出自己愿意敞开心扉接纳他的诚意。
但是,她仿佛在头脑混乱的时候多说了一些什么奇怪的话,因为他突然一下子就那么僵住了。
谢琇睁开眼睛,发现他的脸庞比她的表情更加不可置信。
他问她:“……你说什么?!”
谢琇茫然地想了一想,但她觉得自己此刻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我说了什么吗……?”她不确定地、结结巴巴地问道。
高韶瑛停了片刻,突然猛地俯下/身来吻她。
不,那甚至都不算是一个吻,而是带着一点痛苦的撕咬。他把她的嘴唇含在齿间,吸啜着、轻咬着,带着某种绝望的伤感。
“不,你说了……”他在她的唇上低声说道。
谢琇想了又想,终于回忆起一点儿来。
那时候她纵容着自己,要他给予更多,于是忍不住大声喊出了她的渴求;可是当他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反而带着一丝迟疑似的放缓了动作,那种感觉勾得她躯壳之中那股逐渐升腾的焦躁情绪丧失了一个出口,她急迫地尽力去贴近他,可是她却感觉他仿佛逐渐离她愈来愈远;于是她喊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高韶瑛,帮帮我,帮帮我嘛——】
那真的或许只是一句在那种时刻无意识的言语,但是高韶瑛很显然是当真了。
或许她的表情说明了她已经记起来她刚刚所说的话,于是高韶瑛重新低下头来,咬着牙,仿佛更加认真地与她较上了劲,像是想要让她记住他这个人的特别、这个人的体温、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他的呼吸浓重,热热的气息扑向她的脸上来。
而且,他可能本性真的是个十分认真的人。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依然很认真地在她的耳畔辩驳着:
“抱歉……琇琇,我帮不了任何人……”
谢琇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都快要沸腾起来,仿佛就连听力都暂时地丧失了;他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封闭了五感,只有那种彼此拥抱所带来的灵魂震颤感显得格外清晰。
在她紧紧抱住他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和着深深的叹息。
“……我也帮不了我自己。”
她想要叫停,想要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愉悦在这具躯壳里炸开来,将她瞬间高高地抛向巨浪的峰巅之上。
一瞬间,幼时的某一段记忆仿佛又回来了。海边带着粗粝沙砾的海滩,不同寻常的棕黑色灌木,阴晦无光的天色,哗哗作响的海浪——
谢琇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高韶瑛。
然后他们一道坠落下来,落入深海,咸涩的海水淹没他们的眼耳口鼻,封闭他们的一切感/官和思想。
最后谁都没有力气再起身去吃完那一盘桃花酥。
当他们两人最终都浸在浴桶里的时候,谢琇身后靠着高韶瑛结实的身躯,被热水浸泡的身躯好像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行。
她赞叹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热水澡太舒适,还是因为身后的靠垫令人足够满意。
她似乎听到高韶瑛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
她立刻转过身去看他。
他懒洋洋地向后靠着浴桶,一只手搭在桶边上,另一只手在水下松松揽住她的腰,脸上挂着一个无懈可击的英俊笑容,令人感到了一阵微微的目眩。
这个时候,在烛火映照下的他,光洁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暖色;高于水面的上身还挂着水珠,她伸出一根手指去轻轻一碰,一颗看上去特别大的水珠就从他的锁骨处一路蜿蜒向下滑落,最终汇入水中。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水痕,听见他问道:“……在想什么?”
谢琇的大脑一时没有积极运转,随口就把正在想着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啊……”她说。
因为只有在这里,她能够遇见高韶瑛。可是这样的原因,她是不能够告诉他的。
高韶瑛沉默着。因为沉默得过久,令谢琇也感到了一丝疑惑。她把视线从他的心口勉强拔了起来,看向他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慢慢地翘了一下唇角,那丝笑意鲜明地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似乎有点嘲讽,又好像只是她的一种错觉。
“……是吗。”他慢吞吞地说道。
“那你跟我可一点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