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独立式银行取款机的小亭子里,身后排着神情不耐的老人。
老人带着草帽,看样子像是刚从田里出来的。秋季的下午有些炎热,他不断的用手抬弄着帽檐,然后露出了带着疑惑的双眼。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浪费十五分钟在取钱这件事上,他也不知道现在,站在亭子里的我,看着三位数的存款,心里那份无边无际的慌张。
三位数,在日本,也就只能买瓶水。
木然的把卡抽出来,忽视掉老人恼火的表情,我走出小亭子时,竟然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比甚尔被警察抓,惠生病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贫穷。
(一)
“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
“理理,我只擅长这个。”
13岁的我和30岁的原因,站在尸横遍野的仓库里,我们双手都沾满着不属于彼此的鲜血,我们的脚下是已经消逝了的生命。
这是稀疏平常的一个选择。
从第三世到第十世,从古代到现代。每当我们遇到了生计问题,经济问题的时候,原因都会优先利用她擅长的技能带我走上一条我已经烂熟无比的道路。
我们好像拥有一颗“匠心”,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的,只做一件事,只走一条路。
最开始,我拿木仓的时候,手其实很抖。中世纪盛行的左轮手枪,后坐力十足。扳动扳机那一刻,发热的金属体,迸发的子弹,其实都让我害怕。
我害怕手上的凶器,害怕生命消逝之快,害怕有一天,我将我所做的一切变成习以为常。
第三世的我,是个胆小鬼。
每天都活在惶惑不安之中,我怕原因不要我,我怕自己会死,我怕原因会死,我甚至惧怕,生命在我手上消逝。
6岁的我太年幼,不记得前世,不知道未来。就像任何生物从出生起下意识的模仿母亲那样。
我没有思考过当下的行为,便开始一味地模仿原因的动作,行为,还有神态。
我们俩渐渐变得越来越像,一样的红发,一样的赤瞳,说话时一样的表情,掏木仓时,一样的毫不留情。
直到第三世临终前,我都还在模仿她的死法,只是为了,自以为的正确。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正确从来不是模仿出来的,而是思考和寻找出来的。
三,四,五世算下来,54年。我花了五十四年,终于学会了提问。
我问原因,一定要杀人吗?
她说,不杀人就没有钱。
我又问她,一定要有钱吗?
她那会在擦类星体,听到我的话,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靠在沙发上,笑的快出眼泪了,然后用我参透不清的语气,拿木仓指着和我说,
【没有钱,最亲的人都会互相残杀。】
自那一天起,我像开了窍。我不怕拿木仓了,不怕终结生命了,也不再思考何为正确,何为选择。
我需要钱,需要用这个我唯一擅长,唯一走了百年的路,来堆积金钱,堆积一份她不会杀我的,亲情。
(二)前奏
神奈川县的治安和贫富,息息相关。有钱的人,都生活在高级小区里,门口安营扎寨着训练有素的保安,出门右拐百米之内,就是警局。
而没钱的人,生活在乡野包围的小独栋里。四周是晚风一吹,一片鬼哭狼嚎的田野。到了夜晚,就算是月亮站岗,都照不亮小巷子里的黑。
趁着甚尔和小惠睡着,我悄摸的离开了家。
根据我这几天的调查,神奈川有一伙不法分子组成的小团体。他们的主职是收保护费,副业是抢劫和偷窃。
我太了解他们的思维和行动轨迹了,因为在过去,他们不是雇主就是猎物。
藏匿于阴影之中,我趁他们离开后,潜进了这栋大楼。避开最后驻守的游人,我来到老大办公室,轻而易举的撬开了保险柜。
我并不准备拿什么钱财走,而是仔细的翻看账本和那些合同。
和原因不一样,她擅长一人杀敌,只身包围群体。而我,更加擅长,让她一步登天成为一个组织的首领。
我喜欢做铺路的人,我也习惯了,让她平平稳稳的满足物欲,然后再来满足我对亲情的需求。
将文件和合同放回,把这个团体注册的公司印章拿走,再把组织头领的个人印章拿走。
我本来还像再找找头领的身份证的,毕竟他们晚上作案,绝对不会带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不然也不会乌央央一帮,集体带着黑面罩。
翻箱倒柜,都没找到,但是找到了头领相关的家庭住址。我莫名的想到了,原因的惯用手法。
威胁家人这种事,她也很擅长。就算目标者的亲属声泪俱下,然后看着我,问她,你不是也有小孩吗?为人父母,能不能……
我不想回忆那段,过于触目惊心。
将住址偷偷塞回抽屉里,就像我会偷偷放那些人一马一样。
离开那栋楼,回到家里。
客厅的甚尔只是翻了个身,楼上的惠不小心把被子蹬到了地上。
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只需要继续过着安稳的生活就好了。他们不需要知道今晚的我做了什么,不需要理解,看到,未来有一天,我手上那些血迹斑斑的命案。
就像默默的堆积金币在原因身边那样,我会悄悄的,让他们无忧无虑。让这个家永远不会出现因为贫穷,贩卖亲人,互相残杀的事。
将文件与合同放进抽屉里,我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三)插曲
甚尔翻了个身,睁开了眼。
具备着电视功能的投影机,正在播放今晚到明晚的天气。
“从今天下午开始,将会有一股冷空气降临神奈川。今晚到明天,神奈川小雨到大雨。请居民……”
关掉电视,甚尔踢开毯子,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他的筋骨,肌肉,都随着手臂的拉伸,咔咔作响。
他太久没有好好活动身体了,以至于,四肢都快生锈了。
离开沙发,像只大猫一般,甚尔先巡视了一番自己的领地。然后意外的发现,他领地里的小猫们,少了一只。
原理又不见了。
这是这周的第三次了,原理没有打任何招呼,悄不做声的离开了家。
甚尔有些不安,红色书包带来的伤害始终根植在他的骨髓里。捞起一件外套,他决定出门找“小猫”。
“小猫”会去哪呢?
“大猫”拿出手机,才发现猫猫呼唤器在这个家只有他儿子拥有。
——原理没有手机啊。
甚尔后知后觉的想到。
他看着人影错杂的街道,突然觉得不安的感觉更强了。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那只“小猫”在他错过的时间,义无反顾的走上了充满荆棘的不归路。
人类的嗅觉只能闻到固定空间的浓烈气味分子,一旦离开了那个空间,稀薄的气味分子对于人类便是无味。相比人类,狗和猫的嗅觉,则更加灵敏。它们能精准的捕捉,区分,那些飘散于空气中的味道。
天与咒缚的鼻子,可是比最好的警犬都要厉害。手上的外套,此刻就是一个完美的气味缘。
没有甜甜的糖果味,也不像是他身上所穿,超市促销的花香味洗衣液的味道。
是咖啡味。浓烈,醇厚,比街上任何一家咖啡店的黑咖啡都要苦涩的味道。
这个味道太刺激嗅觉和味觉了,只是闻一下,甚尔都觉得自己好像干嚼了几颗咖啡豆。
咽了咽不自觉泛滥的口涎,他寻着味道,目的性极强的穿梭纷乱的人群,在人影错杂的地方,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小猫”。
原理站在满是小吃的街道上,正认认真真的抬头看着鲷鱼烧铺子。许是甚尔的目光太有存在感,她转头看到了他,然后莫名扬起了一个笑。
——很怪啊,那个笑。
就像一个人回光返照时,突然的,毫无预告的笑。好似在安抚亲人,又像是知道自己寿命将至的释然。
甚尔大步走到了原理面前,似大猫想要仔仔细细的用敏锐的鼻子检查小猫一般,他刚想读取空气,就听原理说,
“爸爸,太冷了。把外套给我吧。”
宽大的外套盖在原理的身上,然后严严实实的隔绝了所有气味分子。
原理没有捞起过长的衣袖,而是隔着衣袖,牵着甚尔。
她牵着他,带他买了好多吃的,多到,他的一只手挂满了食物。牵着他,去了一家服装店,给自己的弟弟和父亲挑选了昂贵的衣服。牵着他,走进了一家药店,然后不看价格的买了诸多保健药品。
至始至终,“小猫”都牢牢的,紧紧的,牵着“大猫”。
被女儿牵着走,甚尔早就已经从开始的窘迫,慢慢变成了习惯。做父亲的,其实很爱被孩子牵着手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甚尔还是很不安。
他们平安的回了家,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直到晚上,甚尔找手机,找进了未启动的洗衣机里。
他翻找滚桶内衣物时,某个让他熟悉的气味分子,钻进了他的鼻子里。
不算浓烈,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他把衣服蛮横的一件件丢出来,在桶底,他翻到了一件,血腥味和肥皂香杂糅的童装。
而这件童装的后摆,还有一处狭长的破口。
甚尔感觉脑子噌的一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