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桂花涧,进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几人都看到前面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也是往前走,不急不缓的。雁飞他们都知道走山路不能急,得匀着劲儿,否则累得快,看前面几人走路的架势也是要走远路的,不像截道的。雁飞看了云山一眼,云山会意拍了拍大黄,大黄雄壮地叫了一声“汪”,前面的人闻声停了下来,“是云山家的大黄。”前面有人说话,原来是杨志刚兄弟,旁边不是柳蔫于小辫儿是谁。
“发了......财还敢走夜路,你们胆子可够大的。”于小辫尖细的声音突然又压低。于小辫叫于连成,十六了还没怎么变声。上面四个姐姐,他爹娘快四十了才生的他,娇惯得不行,因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他爹娘嘱咐他只和家里兄弟多的人玩,叫借势,能少被欺负;他奶奶给他扎了个猪尾巴辫儿,好养活的意思吧。那小辫儿脏不叽的还绑了根红头绳,没少被大家取笑。
“怕什么,你们要是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敢走夜路,不正是说明身上没钱吗?”雁飞并没看于小辫,而是看向杨志刚。杨志刚手里也提了不少东西,杨志强提着的应该是草药吧,他娘是药罐子,家门口两边总有药渣。山里人家若是有个长期病号,生活是极不容易的。杨志刚初一没上完早早就辍了学,撑起了半个家,龃龉归龃龉,云山认可杨志刚打猎的水平,仅次于雁飞、不弱于自己。现在的杨志刚更像大人,神情有些严肃,身体更显壮实。
“贼也不光图钱,走夜路,你背着那么多东西显着你多能个。”天黑,杨志刚并没感觉到雁飞的目光。
雁飞凑近杨志刚,放低了声音:“大羊,啥话不讲了。今天集上我误会了你,我给你赔不是。说到底咱们是一个村的,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跟别人提过我们今天卖山货给皮夹克的事?”
“又不是见不得人。跟柳柏杨、于连成说过,咋了?”
“在供销社那边,有几个家伙截我们的道,要三百块钱!被我赶跑了,要不然不会耽搁到现在走夜路。”
一听是这个情况,杨志刚笑了笑,“几个家伙截道,被你赶跑了,你就吹......哦,我知道了,那几个家伙一定是怕大黄狗。”杨志强和于连成都哄笑起来。见雁飞又要起性子,杨志刚扭头问:“志强、柏杨、连成,你们下午跟别人提起过我和大雁卖山货给皮夹克的事了吗?谁也不准撒谎!”
“没有!”三人异口同声,“柳柏杨不爱跟生人说话,我赌咒,我绝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谁说了谁今晚掉崖下!”于小辫尖细的声音有些急切。
“那好,我信你们!跟我们一起走的话你们吃亏,万一下午那几个家伙追过来不好对付,你们要是先走我绝不说二话。”雁飞说。
“瞧不起谁呢,大雁?我们不是朋友还是乡邻,赶上了就一起走呗。”杨志刚仗义地说。
“那行,我承你们情。一起走就得布置一下,既要防前又得防后,大黄走最前面,你领着那哥仨跟着,你一个火把,连成排第四个绑个火把,云山背着小妮排第五个,我断后,一个火把,每人之间得有个四五步距离,免得挨着挤着,大羊你看怎样?”
“行,你后头瞅着,我们绑火把。”杨志刚道。
一行人走了半程时,南爷爷举了个大火把迎来了,众人都松了口气,纷纷招呼着。“咋这么晚!他们几个小的不怕吗?回家再理会你。”南爷爷从云山背上接过春妮,瞪了雁飞一眼,雁飞呲白牙一乐。有了领头扛事的,二杨他们跟雁飞云山再无顾忌,一路挤挤杠杠,叽叽咕咕,互不服气,不过倒也没生事端。一夜无事......
“老南头,阿飞不爱学你那些绣花的本事,把针收了吧——,云夫子,尽信书不如无书!嘿嘿,歇歇眼,出来晒晒——今个日头好!”梁老头今儿难得不在醉乡,扯了个条凳坐在云山家墙根呼喝。南老头手里不拿点东西便不自在,停了练针,取出柴刀砧板蹲在地上,细细地切着烟丝,
“这么好的天儿,不去县里挣两块?”南老头调侃梁老头。
“托你家孙子的福,酒尚有五日之馀,不急着泄露天机。嘿嘿,你家孙子好啊,可作将军!”梁老头左手背起,右手上指。
“给你打酒,便可作将军,要是答应给你做徒弟,莫不是能当元帅?”南老头话虽硬,脸上笑意却遮不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不对老夫子?你年前花两天写了一百多副对子,手都冻破了皮,卖了几多?不值阿山一网小鸟钱,怎么样,阿山给我做徒弟如何?”
“只要阿山愿意,我乐见其成,你那一卦之资诱惑得够大才行啊,呵呵呵呵。阿山昨晚把集上的事原原本本给我说了,那皮夹克的手笔不小,先不谈他的蹊跷之处。阿飞前前后后处置恰当,当得将军。那杨家大小子,临财不苟得、临祸不苟免,也不错哩!可惜这么早就不上学了。”云老头呷了口槐角茶。
“秋老读了一辈子书,临了却掏了七年大粪,到死都不明不白。你我读书少了?成了坏分子,儿子呢?......就在这生活吧,山清水秀的。娶个媳妇生个娃,安安稳稳的也是一辈子。”南老头语气并不激烈,十来年了,再热的心也凉了。
“只怕不能如你我所愿啊!”云夫子道,“兰老头昨晌拿了几张报纸让我给念念。山外的政策,早就变啦,南方一些省市,农民手里早两年就包产到户,不愁温饱啦;一些地方加深航道,开放了港口,跟国外做起了买卖;一些地方招商引资,要建什么开发区。到处铺路建厂盖楼房,热闹得很!这里虽然偏点,可是人哪有不爱热闹的?”
“还别说,你这老秀才足不出户,天下事也知大半。去年秋里去青岛总觉得跟以前不大一样似的,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一时没琢磨明白,等回来细细一寻思,我觉着是人变了,有精气神了。”梁老头挥舞着烟斗。
“书总要读,修身养气,开阔心胸,莫做了糊涂人。外头这情形,教育迟早也得抓起来,你不让阿飞上高中,怕是要后悔。”
“人各有命,不患得失,阿飞要是肯学我的手艺,还怕吃不饱饭?不过这世道我倒是有点瞧不透,风向似乎变了。”南老头慢吞吞地回道。
“哪里有风,南爷爷?”,“哟,小妮子起来啦,这一大觉!昨晚在爷爷背上就睡着了,这会得有十几个钟头咯。饿了没?屋里蒸的山芋跟鸽子蛋还热着,走,爷爷领你吃去。”
“南爷爷云爷爷,飞哥山哥呢?”,春妮边走边问,南老头也不甚了了,“跟杨家两个哥哥进山赌赛了吧,就是定好时间,看谁猎的小鸟多,输的都得给赢家,怕得晚上才能回来。”云爷爷笑着说,“咱们小妮啊,背上书包像个小学生哩。”
刚刚有点失望的春妮听到云爷爷夸她,心情马上又好了,蹦跳着拉着南爷爷的手走了。
“还吃着药呢?”云鹤年问梁永泰。
“再吃半年也差不多了,跟上学两不耽误。”梁永泰答。
“你也不容易。”云鹤年一句话差点把梁永泰整哭了。后者磕了磕烟斗,揉了揉眼睛,自回屋拌药去了。
“以发展经济和精神文明建设为中心,不提斗争了?好啊、好啊......去京城看看就知道了,也许该回去啰!”煦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云鹤年闭目嘀咕,昏昏然欲睡......
又是那片愤怒的海洋,不再上学的无知青年疯狂地喊着挥舞着手里的东西,歇斯底里地喊着“zzz必败!zzz必败......”,秋老长发蓬乱,佝偻着瘦弱的病体站在中间,左边站着南静之、梁永泰和自己,右边站着秋老的夫人和女儿女婿,一溜儿人的脖子上都挂着大牌子,上面用黑笔写着:“zz派”,秋老浑身颤抖,早已不堪重负,他伸手去拉一个年轻人的胳膊,大概是想商量一下把大牌子先放下来,被年轻人一喇叭打倒在台上,可能是因为羞辱、愤怒,也可能是被木牌上的绳勒住了脖子......一生儒雅、学贯中西的秋老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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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刚接到通知,要求三天后归队,我和梁兵都得去蒙山执行任务,南哥带队。”
“那这几天就好好陪海霞,嘟嘟这么小,你又难得休假,她比你辛苦!”
“是,爸爸,我明白。您自己也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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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哥,在家呢吗?南大哥?”
云鹤年睁了眼,又闭上,又梦到儿子了,是梦不是?.....怎么是潘四奶奶的声音?
“在呢,在,是潘,哦赵大妹子......啥事?”南老头答应着,腹诽还真不好称呼。几个孩子都喊她潘四奶奶,她娘家姓赵,寡居几十年了,平时最是喜爱小孩子。
潘四奶奶未语先笑,“这不是吗,儿子一家要回来过两天,我怕孙女嫌冷住不惯,找你借些柴禾烧炉子烤烤,屋里能暖和些不是?”
“有是的木柴,啥借不借的,良驹今个回?你该早点来搬。”
“电话才打到村部,兰大哥差了小兰陵来跟我说的,明晌午前到家。雁飞跟阿山不在家?”
“和杨家小子上山了,晚上还不知啥时回,我给你担两捆放巷口,你自己慢慢拖家去吧。”
“那中!一捆就使不了。哎哟小妮,啧啧,过了年才见,白了,真好看!”
“四奶奶好,城里的叔叔要回来了,那我帮你拎柴禾吧。”
“小妮真是好孩子,让你南爷爷帮我拎就行了。明天来奶奶家玩,哈?”
“好嘞。”
潘四奶奶家儿子要回来了,再加上刚才半梦半醒间儿子的出现,让云鹤年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于是打起精神,进屋铺纸醒墨,呵手运笔,写下印象中曾教给儿子的一个北平童谣: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想媳妇儿。
娶了媳妇干什么呀?
点灯,说话儿,
吹灯,做伴儿,
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写完久久未坐,呆呆看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