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出头,明月带着三个人到达大哥家院门时,和一个男人差点迎面撞上,男人搂住手里的纸箱,庆幸地长吁一口气,没再吱声,匆匆走了。
女儿在京城上大学,董明暄、刘慧英平时都在单位吃食堂,家里难得开火,今天下午从下班一直准备到现在,四冷四热八个菜已经端上桌,还差一盆汤。
刘慧英这两天很开心,昨天丈夫卖了个明代香炉,挣了足足七万!刚才又卖了妆奁,黑乎乎的小木匣子而已,挣了三万,两天进账十万!一般人可能见都没见过十万块,更别说拥有了。虽然要拿出八万参股云山的生意,不还是有两万要进自已的腰包吗,媛媛心仪很久的大衣跟羽绒服,还有自已早就想买的熊猫彩电、凤凰自行车,哎呀,根本使不了。
“老董,小魏现在发财了咯,我的妈哎,七万块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老董,这个生意真的能做,那个香炉五年前你收的时候才多少钱?三百块钱不到吧,妆奁呢,四十块啵。叫阿山好好干,这生意真的能做。”刘慧英的金陵口音别有韵味。
“小魏肯定发财了,他只是跑这两趟,就一千块钱到手,抵工人三个月工资。捣腾古玩早的都发财咯。但是这东西卖一件少一件,如今行情这么好,再放三五年怕还得翻几番呢!阿山的生意主要是玉石,不是古玩,还不知道怎样呢。不过现在生意好做,支持他一下,看看这小子行还是不行,要是真能趟出来,有的是大生意给他做!哎,明月呀,来了......”
“快进来,诶,阿山呢?”董明暄伸头朝后望。
“大舅妈、大舅,我搁这呢。”云山笑嘻嘻地低头打招呼。
“嚯,这小子,怎么这老高的呢,帅!”董明暄赞叹。
“啊哟,乖乖,阿山真帅!这么一打扮,像洋人嘞。你干娘给你做的大衣呀?”刘慧英捻着云山的呢子大衣看针线。
“大哥大嫂,偏心得没样了哈,我来从来没有烧这么多菜,怎么阿山一来就搞这么多菜,还都是硬菜,哼......”明月拿起筷子搛了块鸭脯。
“你们俩又不是客人,特意准备什么。满仓跟翠花头一回来金陵,我跟你哥准备点金陵特色菜给他们尝尝,这也要眼红,真是的。来,满仓、翠花,坐下吃饭......”
吃过饭,刘慧英收拾碗筷,翠花、满仓非得帮忙。大舅领小姨和云山进了书房。
董明暄知道了云山的想法:租房——开店——商品是玉石原石、雕刻玉石、古玩、书法作品。
虽然想法非常简单,董明暄仍然给予了赞赏,毕竟年轻人有想法本身就是好事,而且他们最需要鼓励。
“阿山长大了,很有想法,大舅支持你!大舅想参股,你愿意带我合伙不?”董明暄笑呵呵地问道。
“那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我还没入门呢,大舅你不怕亏啦?”云山有点心虚。
“大舅也不懂生意。要等你入门了,我再想入股,你也不乐意呀,哈哈,是不是!明月,你不入点?”董明暄问小妹。
“我哪有钱呀,不过我想你们投入也大不到哪里去,我就入点!没带钱,你先给我垫上。”不跟大哥抠点跟谁抠。
“别小看我们,投入不小哦。阿山,明月,是这样,金陵市府在夫子庙核心区域建了一批商铺,很便宜,但产权不好卖。因为临街支摊的人,没干过这种室内的大营生,他们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赚钱,外地人心里更没谱,所以没人敢买。我觉得既然政府有这样的安排,必然是做过调研的,肯定还会有后续措施,所以我建议:这么便宜的房子,咱不租,买一个。我打听了,二百平上下二层的铺子,能做生意也能住,才十六万,再投四万做本钱,启动资本算二十万,云山自已肯定带了玉石来的,而且平时经营管理出力最多,所以,他出8万,算70%,我出八万,算20%,明月你出四万,算10%,古玩玉石买卖之外的收入是阿山自已的,我和明月不参与利润分配,怎样,你们有什么意见?”
“大哥,这刚开始,看上去我们投入的多,以后可不好说呀,我们可能要占阿山大便宜的哎。”明月道。
“大舅,小姨,这怎么行呢?你们要不帮我,我也弄不成这个买卖,我出点力还不是应该的吗,按实际出资算比例我都是占你们便宜了,我不同意。”云山坚决不松口。
“这样,过会我给你干爹干娘打电话,明月,喊你嫂子过来一下,我们都表个态。”
一番你推我让之后,达成一致:明月出资及比例不变,占10%,云山出资八万,股权占比65%,大舅明暄出资八万占比25%,暂不成立公司,云山以个体形式经营,出资证明书一式三份。董明暄知道小妹没多少钱,先给她垫上,潘良驹本来让云山带了五万五的现金,见有缺口,忙跟老婆说明天汇三万过去给大哥。
议完正事,明月跟大哥说起吴老师答应收云山到书协的事,请他这两天务必抽时间跟吴老师坐坐,董明暄自然答应,沉吟了片刻,又对云山道:“阿山,学问上的事讲究个传承,书法也一样,你的字不见得比书协的人差,但是你最好先拜了吴教授为师,省得后面麻烦。书协什么人都有,当官的,经商的,有些人势力还不小,吴教授虽然只是大学老师,但是贵在干净,有清誉。他是你的领路人,先拜了他,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云山似懂非懂,只有点头称是。
快十点时,董明暄叫了车,送四人回去。经过友谊饭店时,董明月嘱咐云山,明后天务必要去趟吴教授那里,然后跟车回了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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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大舅的安排,买商用楼的事很顺利,第二天上午酒店退房后,由大舅的司机带着找王处长帮忙,云山交了房款,拿到钥匙和一份购房协议及一张管委会的收据,注明了购房、交款人是云山,过户手续后补。管委会的后勤办很殷勤,除了免费给安装水电,还送柜台、货架和一层铺面门头的装修,这让云山感到意外,心想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满仓跟翠花来金陵的任务自然消失,二人又舍不得回去,主动跑去后勤办借来工具把二楼打扫干净。满仓跟云山说要出去买被褥准备打地铺,云山跟两人上二楼看了看,好家伙,空空荡荡,除了一个没通水电的厕所,啥都没有,遣翠花去问,后勤办主任解释说,如果二楼也需要柜台跟货架,可以提供,但是住宿不管,各家自理。
翠花说话逗,爱打听,装修师傅都喜欢撩她讲兰陵话,结果没多会她就套出话来,这些工人们都揽私活,说二楼这种大通间,隔几个房间、安个门窗啥的,用不了多少工。云山趁中午工人休息,找了他们的头头一问,对方说你要有材料,给二百块帮你修的呱呱叫,三个房间加粉刷、通水通电加窗户;没材料的话给三百五,他们包料。云山二话没说,数出三百六给他,多出十块钱给他买烟抽。
看出翠花当满仓的家,云山拨了四百块钱给翠花二人零用,因为自已说不准啥时要单独外出,嘱咐翠花该花就花,别抠搜的,晚上自已回来晚的话,你俩就在武德桥旁边的白鹭旅馆住下,一则离‘云山新玉坊’近,可以随时了解装修进度,二是离花鸟市场近,没事可以去那里逛逛,翠花欣然答应。对了,‘山月新玉坊’是云山刚起的名字,装修工人做门头用。
吃过夫子庙小吃后,与满仓翠花二人分手,云山往金陵大学方向走去,时间足够,安步当车既省钱,路上还可以买点礼品带着。
三点过一刻,围着金陵大学转了一大圈后,云山敲响了吴教授的家门。
“请进,门没锁。”
“教授,我是云山,您下课啦?”
“哎哟,云山小友,进来进来。看你,来找老头我玩玩,我就开心得不得了,还带东西干嘛,以后不准带了哈,否则我不高兴。”
“没什么,几盒红茶,冬天喝着热乎。”
“上午你大舅,明暄老弟给我电话啦,约我明晚一块坐坐,叫带上书协的那几个老家伙。坐吧......”
云山放下茶叶,规规矩矩地坐到下首。
“呶,这是你的会员证。那几个老家伙的字虽然不着调,眼力劲是有的,字好就是好嘛,呵呵。听说明天能见着书家本人,年轻又没师承,都争着抢着要来呢......”吴教授先递过一张盖了红章的硬纸片,又给云山递来一小瓯茶,云山忙起身双手一一接下。
“云山小友,先喝杯茶,尝尝我这茶怎么样......”
云山哪里懂茶道,但实话实说就显得没趣,他见茶汤酽酽,闻着醇香,就背诵了一句诗:“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然后轻呷一口,追了一句:“教授,我虽然不懂茶,也觉得茶香透齿。”
“好好,果然是雅人,这是钱起的诗吧,多年不曾记起了,小友这一吟,我倒来了兴致,来,再饮一杯,我去把这句诗记下来。”
又饮一杯,云山随吴教授到了隔壁,一个半面南墙都是玻璃的大书画间,西斜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满地的书画上,氤氲的墨香在房内萦绕,云山自忖从未用过这样的好墨。距玻璃墙两米远,是一条几案,得有多半个房间宽,右手边架着笔,笔下一方古砚,砚池里仍有浓墨。云山又有了和昨天一样的感觉:这屋里有好玉,还不只一块,他不着痕迹地往四周扫了一眼,果然山墙与北墙拐角处,红漆如意方凳上放了一块酷似哈密瓜的石头,隐隐泛着绿意,石头下是蒲苇织的小垫。
吴教授迈着八字步来到案前,站定后,卷起衣袖,扯来一张尺来宽的宣纸,压上镇纸,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书法一道,云山是方家,‘提按转衄’无非都是为了笔锋不倒,笔尖不散而已,吴教授能一挥而就,运笔技巧就有相当的火候,云山站到教授左侧看去,是一笔不俗的行草,“教授厉害,笔酣墨饱,凤翥鸾翔!”教授的字确实好,不在爷爷之下。另外,这方镇纸是好东西!云山的专业技能又工作了。
“小友过誉啦,都说人老字好,其实究竟怎么样,自已最清楚,只不过有的人自欺,有的人坦荡而已。”吴教授的意思是云山的书法不在自己之下。
“教授......”云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吴教授引云山出来坐下,接着喝茶,随意地问道,“云山啊,书协有些人身份不凡,明天见了面,如果有人想收你为弟子,你怎么想啊?”
“老师,如果您不嫌弃,我想我已经登堂入室了。”云山想起昨晚大舅的交待,福至心灵,就把皮球踢给吴教授了。
“哈哈哈,小鬼头,不觉得憋屈?”云山想起在家时拜梁爷爷时的说辞,略作改动。“老师在上,请受学生......”
“咄咄咄,不来这些虚的。在外头,我同意与你师徒相称,但是在家里,你我并无高下之分。你是块美玉,我不许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染指,也不想有人为接近董厅长而拢络你,明白吗?”吴教授急忙拦住想要躬身的云山。
“老师,云山是真心要拜的。您的书法在我之上,您的胸怀令我敬佩。”云山诚恳地说。
“这就行了,老头我不过痴长你些年岁而已。你昨天的字我让学生拿去裱了,送我如何?”吴教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老师愿意惠存,云山高兴还来不及呢,嗯,我还想为老师写两幅,老师您别嫌弃。”云山明白,作为老师怎会只有一幅门生的作品呢?
“老师怎么会嫌弃!好,走。”
来到书画间,云山也不择笔,工工整整用欧体正楷写下两幅: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字斟句酌细推敲,拈精撮要费咀嚼。半亩方塘长流水,呕心沥血育新苗。
上款写:吴京华教授雅正,下款署:弟子云山学书。身上没带印鉴,云山取下坠子印了个‘山’字。
嘴上说着‘何以克当,何以克当’,吴教授眉开眼笑,一看就是发自内心的,足足欣赏了有十分钟后,才道:“独一无二,谁也拿不走......云山啊,我既然忝为老师,总要送你点什么。这块镇纸是三年前金陵茶厂老板送我的,他请我给他写个厂名,给了四百块钱和它,握在手里冬暖夏凉很舒服,老师的镇纸也多,这块送你,作个纪念。”说罢,拿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题了几个字,把镇纸放进交给云山,云山谢过,也不客气就放进布袋。
五点一刻,保姆来叫吃饭,云山自当相陪,教授饭桌上也没啥规矩,二人边吃边谈,从二王到二欧又到南宋二帝,越谈越热乎,直到八点钟,教授才不舍地放云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