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已尽,枇杷未黄,金陵四月天气。
主要是雨水多。当云山一身回力运动服来到杨老师办公室时,他意识到,即便是权根硕的装备,依然有欠缺,缺把伞。低头看,雪白的回力鞋已经溅满乌黑的泥点。‘出师未捷身先污’吗,这算是?还没训练呢!
甩甩头上的水,跺跺鞋上的泥。打开课本,曲里拐弯,旧时亦不曾识。
我上学不是为找人才而来吗,现在是图个啥?云山发觉自己对权威依然有着盲目的敬畏。不就是个英语老师吗,我不上你课不就完了?没来由上这浪费时间。
“云山同学,你都到啦,这天气,真讨厌,说下雨就下雨。”
杨老师没了上课时的清冷,语气里还有点小儿女态。她也没打伞,也是一身回力运动服,手里提着俩苹果,踏水疾走而来。杨老师个子高,穿运动服比穿西服好看。
“杨老师,我也刚到。都怪我,不然你不用顶雨过来,实在对不起。”见着老师,云山立马忘了刚才的不忿。
“所以得尽快迎头赶上,老师就不用单独给你补课了。我们开始吧,从句型开始。”杨静瞟了眼云山的运动服。回力也不便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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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快,一晃快到七点了。云山暗念还好是英语课,这要是其他课程,打死他也补不了。杨老师讲的内容,有一部分是欣然曾经教过的,有印象,所以他应对起来轻松些,这也让杨老师对云山的理解能力刮目相看——这孩子也没那么差。
“我就说嘛,你们这些来自老区的同学,虽然文科成绩差些,但是理解能力并不弱,老师对你今晚的学习表现很满意。云山同学,明天再接再厉,好不好!”
“好,杨老师,谢谢你这么耐心教我。雨还没停,您怎么回家呀?”
“没事的,我爱人下班进不了门会来办公室找我,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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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的聚会热情不是寻常小雨能挡住的,考古系的也一样,别看他们平时木讷拘谨,但是在小炒店老板娘荷花面前,他们会放下厚重的面具,充分展现各自的豪爽与口才,而荷花姑娘总会温婉地说: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出口成章,太有才了!
云山跑到小炒店时,五个舍友都已到位,菜也点好了。云山借故出来买汽水,叫住荷花,把75元的餐费提前结掉,然后交待她:老板娘,等会吃完饭,11号桌有人买单时,你就说今晚这桌中奖了免单,啊。荷花很温婉,笑笑点头。
“......老二,你别总整这出啊,说好的半箱啤酒,一人两瓶,你别回回逃避,回回让老大给你带,也不怕老六(当时老六这称呼还没有歧意)笑话。”老四郑双武道。
“我确实喝不下,你们不代那就退掉好了哇,浪费就没有必要了嘛。”看得出来,喻宏敏非常务实,吃饭喝酒到位就行,何必要拼要劝呢,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粮食。这一点云山比较欣赏,但也觉得这样有时会让局面显得无趣,尤其北方人,看不惯逃酒。
果然,权根硕皱着眉说话了,“我真闹不懂你们江南人,不喝白酒,一瓶啤酒还要几人分着喝,笑死谁了,这要到我们那旮子,都没人稀得跟你喝!娘们叽的。”
“那非要喝得摇摇晃晃,撑得走不动路才行呀?科学家说了,适当的饥饿和不满足能让人更清醒、更聪明、更自律。从小,我妈就不让我喝酒,更别说喝醉了。”喻宏敏动辄搬出他妈,这让舍友们无法置评。
“老六,要不我俩帮老二代一瓶吧,退也麻烦。”老大邱金男是老好人,中午聊天时就谁也不得罪。
“我酒量不好,给老五喝吧,一看他就训练有素,我看代个瓶把两瓶的问题不大。”云山看得出来,这老五两瓶不见得够,他不讲话尽盯着酒看。
权根硕对云山的建议比较满意,不过他没沿着代酒的话题说下去,而是关心起他补课的事来,“六呀,你老家哪的,你们那旮不教英语呀,今天头回见杨老师发火,才刚补课没难为你吧?”
“我老家鲁西兰陵。不是不教,是我自己英语不行,哥哥们以后多辅导我啊。人家杨老师挺好的,还鼓励我来着。”
“六,啥是政策生,是定向生吗?”郑双武问。
云山懵了,心说啥是政策生我也不知道啊,是杨老师说的。突然福至心灵,“是这样,三年前我在金陵救过一个香港华侨的命,被兰陵市评为市级三好生,金陵大学对我比较照顾,就破格录取了。我学习并不好。”边说,云山边把老二的那瓶酒放到权根硕面前。
“这样式的啊,行啊老六,来,哥几个,敬市级三好生一杯!”权根硕接过酒瓶,倒满端起。
“老六你可真厉害,佩服你。我酒量浅,喝一小口,你别生气啊。”喻宏敏端起酒杯,在老三老四老五轻蔑的目光下,手有点抖。
“没事老二,我酒量也一般,来一起!”云山跟大家碰杯,缓缓饮尽。
“杨静年轻时肯定是大美女,气质多好。老六,你是因祸得福,天天得杨老师言传身教,你明天帮哥问问,补习能不能带上我,我英语也不好。”老三李明昊提杯跟云山的杯子碰了下。
“臭德性!这也跟老六争。六,你别帮他问,他指定没安啥好心,不道惦记谁呢。我可听老乡会的老乡说,杨老师的女儿更漂亮,是东方大学的新晋校花,跟她爸是校友。”郑双武跟邱老大碰了一杯。
“说啥呢,又又武?《诗经》有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什么什么,宜室宜家,哥这是君子之行,怎么是臭德性呢。上上周,一个周末,我见过杨老师一家散步,就在桃林书院那边,那家伙人家一家的颜值,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我觉着就咱这外在条件,与他们同行,不算拉胯。”李明昊整理了下衬衫风纪扣,举杯一饮而尽。
“哕!吾从未见如此......那啥,三哥,听我一句,身高,不是靠把头发竖起来、鞋底钉大掌就能拉上来的,一米七五不到的小个,是谁给你勇气对自己撒下这弥天大谎!我一八零的说啥了?。”权根硕一脸的鄙夷,也跟邱老大碰了下杯。
“嘿嘿,老三,我不是打击你,论其他的不好说,单论身高,我们一二三四都差点,老五老六或可一争。你还是主抓内涵吧!”邱金南难得说了句重话,可见李明昊的自评多不靠谱。
“我没见过杨老师的爱人和女儿,不作评价。但是有目标才有动力,但愿咱们都有机会!”
云山说罢举杯敬酒,李明昊连呼这话他爱听,想都不敢想的不如蛤蟆。
“听我姐说,杨老师的爱人是国企高管,老总级别的,你们想追人家女儿,得掂量掂量自己分量够不够吧。”半天没吭声的喻宏敏上来就扔个冷崩子。
“那皇帝女儿还嫁不出去啦?出息!”李明昊特爱怼喻宏敏,果然后者闻言不再吭声。
“一个人不够追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旁边的历史系也有几个不错的嘛。大二的系花听说被校队牟红卫拿下了,一年级那个湘妹子系花也抢手得很,只要没定,大家不都有机会嘛。东大的校花?只怕脱鞋也撵不上,别忘了,那边更是狼多肉少。”邱老大也比较务实。净挑‘花’级的追,属于自虐。
“邱老大,牟红卫是什么校队的?”云山问。
“篮球队,不到一米八能扣篮。不过他大四了,估计打过联赛就要离校。”
“这会不都实习去了吗?这家伙还打联赛,不用写论文哪?”
“据说家里有钱,不缺工作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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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已喝完,再干坐着就没啥意思了。邱老大出去结账,三四五仍在讨论合适的追求目标,老二则把残汤剩菜又挑拣一番。说归说闹归闹,浪费不好,都出过钱的。
听到邱老大在外头招呼,大家起身离去。不过云山却没听到邱金男提免单的事,难道老板娘荷花忘了?有机会再问吧。
到了宿舍楼下,几人纷纷上楼放水,啤酒就有这条缺点,喝到地方了有人就得不断如厕,根本憋不住。
云山悄悄打开bb机,看有没有新信息要回。有二舅董明昀的信息:才汇五万,是外公外婆给你的。云山心下一暖,可是怎能用老人家的钱,定是二舅把大舅的话学给二老听了。
还有干爹的信息:晚上有空,给家打电话。
张永亮的信息:姑爷,另一套行李已备好。
吴贵龙的消息:老板,球场弄好,周边梧桐已栽。
宋宁生的消息:东风厂家明天来人商谈,老板是否来厂。
云山见楼下商店的人仍然很多,便来到学校大门外的报刊亭。先给张、吴简单回复‘已悉’,再给宋宁生回复:你与贵龙、胜利、老桂定夺,我暂不回。
信息回完,给干爹回电,原来潘良驹从媳妇那里得知阿山的‘丰功伟绩’后,感觉有点不踏实,春节过去才几天呀,这小子就有这么多大动作啦?三百万买厂、二百万合同已订,据说还帮四五十个桃花涧老乡找到技术工工作......他大爷的,真的假的?自己近来不过卖了二十来万的货,就欣喜若狂了,还跟媳妇叫嚣要跟那小子比产值。唉!老牌中专生的脸往哪儿搁?
“......你买厂的钱咋凑的?那不是三、二十万,是三百万!年前你寄给我十来万,剩三五十万顶天了吧?你大舅他们两口子上班,媛媛还在上学,能有多少钱?就算你们钱够,实打实买个厂也中,你们千万别买了个大坑呀。”潘良驹对改制没什么好体验,所以他直觉阿山的这个交易里头绝对有疑点。
“是的干爹,加上二舅跟小姨的钱,我们确实仍旧差不少,跟于欣然家还有两个朋友借了二百万,这才凑齐。现在已经确定不是坑了,您就放心吧。
昨天夫子庙玉店里搞了个拍卖会,进账五六十万,这窟窿就堵上不少;二百多万的合同争取半年执行完,又有几十万的利润,年底玉店再来一波行情,平账没有问题,明年就能分红了。”
云山以为干爹对出资没有信心,所以从挣钱的角度回答了他的问题,殊不知,干爹不怀疑他的赚钱能力,只是对他‘功绩’的真实可靠性有一点小小的质疑。
“你是说,今一年能挣二百万?”借二百万一年还清,可不就是挣二百万吗。
云山开始没往这方面想,干爹这么一说他也恍然,“这么说也对,今年挣二百万没问题。”
“桂花涧的那百十口子,都给他们换了新工作?”潘良驹接着找漏洞。
“也不全是。头一拨六十个年轻的工期到了,返乡十来个;还有三个,人家图安稳不想换,接着铺路打小工,一个月挣一千多也不错。
我收下那四十几个,愿学开大车的开大车,愿学电工木匠的让他们学电工木匠,都按自己的意愿来。一来我觉得趁年轻学门手艺比打小工强,二来将来咱们建材厂转型成施工队时,也有咱自己的熟练技术工。”
“好小子,想得长远,有你的!那另外几十口子岁数大的呢,你还打算留下不?”
“不留了,他们在家都是顶梁柱,长期搁外头也不行。不过干爹,我觉得您可以考虑收编他们,银青公路怎么也得修个三五年吧,搞绿化的同时再找你同学接点劳务,铺路呗,他们可都是熟练工,在江宁那边名声响当当的。与其让他们上外地打小工,还不如在老家干,知根知底的,也不至于叫旁人坑了。您说呢?”
“没错、没错,我咋没想到呢?这个活完全能接。几点了,我马上给同学打电话。明早我把股子钱汇给你哈,臭小子,脑子还怪好使......”
嗨,干爹天天忙啥呢,总待在大棚里可不行。这点子事还用得着想?
时间不早了,云山赶紧拨通下河湾村部电话,铃声一响就被吴月接起,“等急了没,刚跟干爹干娘通过电话。”
“我晚上在家没事就织毛线,在这也是织,不急。你说上课到底是上啥课?”明月想起这个茬。
“哦,是到大学听一门考古课,咱不是卖古玩吗,咋也得懂点历史知识吧,不然咋给人介绍呢。这边知识分子多,要是觉得你这个卖家在胡扯,那人家还买个**。”
“还真是上大学呀!你可真行,什么都没落下,倒比村里同一拨的上得还早。”
云山几乎快忘了,兰玉、杨志强他们快高考了,还有小岚,现在大概是最煎熬的时候吧。“人家是科班,我这就是旁听,不一样。对了,你那事干娘的意思是......”
云山详细把干娘的意图跟吴月说明,都是自己人,话可以说得透彻。
吴月不笨,一听便懂。“我明白了,董局长替我想得可真细,云山,代我谢谢你干娘,这周末我想上市里去看看她,看看潘四奶奶,都多久没见着她了。”
“去一趟得两天,你家里还有吃奶孩子。都是自己人,用不着。”
“自己人不假,那我也得去一趟,家里都是不懂事的,我再不能装楞吧。”
“吴月,你真的不再考虑来金陵了吗?”
云山其实不愿意她当什么村干部镇干部,他印象中除了兰爷爷,那些所谓‘干部’没几个有好嘴脸。
“云山,我一直都明白你的心意。李大柱不死,我还能走,他这一死,唉!走不了啦。你不懂村里这点破事,就跟烂泥塘一样,想拔腿走人千难万难。真要是哪天扛不住了,云山,你还愿收留我的话,我就去给你扫地烧火,当个粗使的婆子,行吧?”
“尽扯。家里装个电话吧,我今天汇了几万块钱给你砌围墙使,不够跟我说,我再汇,有钱......”
挂了电话,良久,吴月还坐在村部,回想云山刚才的话。记得刚到金陵时他给她汇款,电话里说的是:你男人有钱!
男人,男人!他不该是我的男人,也不可能是,心里得有数啊。两行清泪潸然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