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老僧正站在墙角下扫地,身后却是一株开得极好的茶梅,鲜红如火,在这佛门之地倒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法师。”南弋行着佛家的礼。
那老和尚穿着旧年的袈裟,没有放下手里的扫帚,专心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南弋又唤了一声。
“施主,可有何事?”那老僧开口道。
“在下,想求贵寺的姻缘结。”
方才她问了前殿的和尚,和尚只说俗家的姻缘只有本寺的主持才能看的准,主持是谁……和尚说搁墙角边扫地的老和尚就是。
主持不曾停下来,“佛前姻缘结千万,因果轮回事事休,施主想来佛门求姻缘,可真是想好了么?”
南弋同君烨站在一起,“是,我们想缔结姻缘。”
“两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主持将两人带至一处偏小的佛殿内,里面只供奉着一座泥塑佛像,许是今年才重绘了佛身,颜色鲜艳。
佛像前的铜炉香鼎里有着许多的香灰,几只尚未燃烧完全的香幽幽冒出一缕白烟,味道甚是好闻。
佛前的香总和别处的香不一样。
“二位,请问佛。”
“问佛?何意?”
住持坐在一张铺着佛经的木桌前,拿出一则佛签,微微垂首。
“佛前问姻缘,姻缘如何,一问便知。”
君烨没说什么,只是没想到佛门还有这般说法。即便还有他想,在这佛门之地也不好有什么异议。
毕竟问佛之事,心诚则灵。
“敢问主持,这佛签中……可有无签?”南弋兀地出声。
君烨察觉出异常,不禁侧身看去。
那主持微微一笑,将佛签推至两人面前,“施主所有不知,佛门佛签看不尽、算不尽、解不尽天下事,故而佛签之中自然有无签。”
南弋脸色微冷,“法师,我们二人只是想求个姻缘结而已,可否不问佛?”
“施主既不想问佛,何故来此呢?”
君烨拉着南弋的手,“怎么了?你担心什么?”
南弋眉眼微垂,看着那些佛签。
“敢问法师,姻缘之事由何得算?由谁做主?”
那住持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施主问佛,心诚则灵。”
南弋无谓一笑,从签桶中抽了一支,却反手握在手心。随即,君烨也抽了一支。
南弋瞧着那签桶,眸色一暗。
今日不论是否是无签,这姻缘结她是要定了。
从主持说出问佛开始,君烨便察觉到南弋神色有些异样,她提及的无签……他并未听说过。
南弋为何在此时单单提出来?
老和尚拿过两支佛签,微微叹了一声,抬眸看向南弋。
“女施主抽中的,是佛门中难得的无签。”
南弋似乎并不意外,眼底多了一丝凝重。
“在下在此处抽的佛签,次次都是无签。无签便是无签,之前也有僧人替在下解过,听了许多不知道的事。烦请法师看看,这姻缘如何?”
君烨本想问何为无签,可南弋似乎并不想重提这件事。
他侧目看着一身红衣的南弋,不觉握紧了她的手。
今日初八,但愿是个好兆头。
住持将两支签重新放了回去,行了佛礼。
“贫僧不知,此签无解。”
“敢问法师,我们不是众生么?为何不知?为何无解?”南弋问。
“女施主,无签何解?无解,无解。”
南弋追问,“那姻缘结呢?我们只求姻缘而已。”
主持起身,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姻缘亦无解。”
君烨意外,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问了神佛后,竟然是无解。
以前在诡启之地的时候,他便不信神佛。若是真有神真有佛,如何救不了渡不得他一分半分。所以这么多年,他信的只有自己。
可有时候,他倒也希望真有所谓的神佛存在,渡一渡这世间遭受苦难的人。
只是这些众生里,似乎没有他。
老和尚走了出去,南弋抬头看着佛像,看着佛相慈悲,怜悯众生。
“问佛,倒不如问自己。”她道。
墙角的梅花开得极好,鲜红欲滴,老和尚扫着剩下的落叶,似乎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南弋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是拿不到姻缘结了。
“没有想问的吗?”她看向君烨,倒是有些毫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之前我来过这儿,也卜过签,可抽出来的却是佛签中几乎无人抽中的无签。你想知道什么是无签对么?”
君烨眸色沉沉看着她,一身的红衣似与她融为一体。
“是什么?”
“那和尚同我说,无签,无众生之象,无尘世之缘。”
君烨身体一颤,微微有些耳鸣。
无尘世之缘……所以这才是解不出姻缘的原因么?
无缘,亦无解。
可他这种人,生来偏执,想得到自己想要的,谈什么有缘无缘。这缘,偏是他自己亲手种。
忽地,南弋的眼睛被一双大手罩住,身后人缓缓将她拢进怀里。
“南弋,我不信神佛,我只信你。”
南弋轻笑,转身抱着他,今日的衣服上没有沉香味。
“那你得亲手编个姻缘结回去交差了。”她轻声道。
君烨回应着她,想将她融在身体里,“对我来说,你就是此间的人,张扬明媚,会笑会闹,会同我置气,耍性子捉弄我,更会让我牵肠挂肚,日思夜想。爱上你,是我的必然,我舍不掉你。”
“所以,有些事忘不掉便忘不掉吧,我会爱你的全部,你爱我一人,这便够了。往后岁岁绵长,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如此,便是姻缘天定。”
南弋往怀里钻了钻,“你说的……怪好听的。”
君烨沉声低笑着,在怀中人的发间落了一吻。
“在这般时候,你都有些煞风景。”
“你也想听我说你的那些话?”南弋抬头。
“想。”君烨捏了捏她的下巴。
“啧,我还……真不会。”
“无妨,日后我教你。”
“教不会怎么办?”
“……身体力行地教你。”
……
*
临走之前,南弋朝着那扫地的住持行了个礼,就当是拜别。
“二位留步。”
老和尚笑着道:“二位今日虽算不出姻缘,但贫僧此处还有另一段尘缘要告知。”
君烨同南弋对视一眼,“法师但说无妨。”
南弋总觉得这浮虚寺的和尚,每一个都有些奇怪。
“多年之前,贫僧刚从别处寺庙至此修行。某一春日,有人叩响了寺庙柴门。贫僧闻声开门,却见一少年负伤,满身鲜血,怀中……护着一个女童。”
那住持的目光看向君烨,似乎已经说出了什么。
“若是贫僧未错认,男施主便是当年的那位少年。”
君烨和南弋都有些意外。
关于住持说的话,她之前听君烨说起过,他胸口锁骨处的那道疤痕,便是为了护住那女童留下的。
她原以为君烨从江道渊那里逃出来,即便走得再远,也应该是附近的一些寺庙才是。只是没想到,君烨去的寺庙竟然是清元镇郊外的浮虚寺。
若不是为了救这个女童,君烨当时或许就不会被江道渊重新抓回去,他若是逃走了,便不再有之后的种种,亦不会有后来的苦难。
可君烨说,他并不后悔。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救旁人,亦是在救我自己。”他如此道。
君烨朝着那住持行了礼,“时隔多年,劳烦法师记在心中。今日来此,亦多谢法师当年相救之恩。”
当年他受了伤,不知哪来的勇气,不认得路也拼了命地往前跑,若是拖延下去,他恐怕就要失血过多而危及生命。
或许那时候他想,他若是死了,护着的女童也要同他一起死。
住持念了一声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施主机缘,若是要谢,也该谢施主自己。施主胸口的伤,如今也应好全了。”
“当年幸得法师相救收留,这才得了一命。只是想问法师,那女童后来如何?”君烨问。
“施主不辞而别三日之后,有人杀进寺中,正是为了寻那女童而来。贫僧知施主负伤必有他因,故而提前安排人送走了那女童,免其灾祸。”
君烨听了,倒再也没问什么。当年之事,他已经尽力,后来如何也不必关心太多。
“施主,这尘缘之事贫僧还未讲完。”
南弋倒是真不明白这住持到底想说什么。
“贫僧与一位云游散人相熟,将女童托付给了他,此人改头换面,化作一位乞丐,带着女童远走他处,从此再无音讯。”
乞丐?散人?
南弋突然觉得这住持意有所指,她来到这世界之前,便是一位乞丐养着她……
那住持笑了笑,“当年在女童身上,贫僧曾看到一枚红色宝玉,有些名贵,想来那女童身世不凡。”
“红玉!?”南弋惊讶出声,“您说的是那女童身上有一枚红玉?”
“那红玉是水滴之状,拇指大小。贫僧见女施主身上佩戴着的,正是此物。”
南弋瞳孔颤抖着,有些茫然地看向君烨,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连着远处的青山都变得无比的遥远,天地之间安静极了。
所以什么呢?
当初君烨救的人……竟然是她吗?
是她……
真的是她。
山间的风吹起红色衣袍,犹如飞舞的蝴蝶,亦犹如鲜红的烈火。
南弋又想起了许多的事。
拜在君烨脚下的雨夜,在子霄谷的第一个晚上,爬在夫子住处山上的冬日远眺,在玉鸣山拜师的第一次叩首,生死台上她同燕无归、阿落、沈景遥护着清逸杀出一条生路,她为了假死逃脱子霄谷而跳下悬崖,兜兜转转来了清元门……
过往的一切,清晰而又鲜活。
所以这么多年,她恨着的,爱着的,救她的,困她的,成全她的,都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
这么多年,他们还是遇见了。
重新……遇见。
“君瑾华。”
“你锁骨的那道疤,原来是我的。”
南弋笑着,却不知不觉红了眼睛,流了泪。
那住持看着红衣似火的两人,笑笑没再说什么,低头念佛,重新扫起了落叶。
一朵朵鲜红的茶梅开得极为灿烂。
*
江渡看着紫衣女子从那车上走了下来,忍不住拉着慕修然道:“你确定她能解决这事儿?没谱儿啊。”
宁衡下了马,道:“她是空相大人特意派来的女使。”
江渡摸了摸下巴,“果然人不可貌相,不过这蛊虫之术,她从哪儿学的?”
慕修然眸色幽深,看着云馥嫣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空相臣身边的人他不好得罪,可也不见得他会待见。尤其,是这样一个心思不纯的人。
“在下江渡,敢问姑娘芳名?”江渡行礼道。
“小女云氏,名馥嫣。”云馥嫣笑着,发间的银色流苏微微摇晃。
“云姑娘好名字,那在下便为云姑娘引路,讲明如今情况,也好让云姑娘更好看诊治病。”
云馥嫣一笑,“慕少主不同我们一起么?”
闻话,江渡同宁衡皆对视了一眼。
江渡:怎么?我去还不行?特意强调凸出某个人是要怎样?
宁衡:别看我,我也想知道。
“云姑娘本为清元门之事而来,于礼自然怠慢不得。本少主自然与姑娘同去,若是有需要之处,本少主定会办到。”慕修然扯出一抹笑。
江渡见了他这模样,下意识地要退远几步。
这表情出来,准没好事。
慕修然带着云馥嫣往前走着,冷初和几个羽麟卫跟在身后。
“你还别说,这姑娘行头打扮,乍一看……还有点像长公主。”江渡道。
宁衡突然看过去,终于才察觉出一些异样。
江渡跟着云馥嫣,只观察她是如何看诊配药。走了几处营帐,却只听云馥嫣问了几句话。
一句是问这些人何时出现症状。
二句是问配药制药之人是谁。
“怎么,云姑娘可是觉得如今所用的药有问题?”江渡道。
“并不是,相反,用药之人精通药理,能力非常,更是……懂得蛊虫之术,这一点的确难得。”云馥嫣道。
素问那些人下的蛊,虫卵一旦进入体内便会刺激其活性,释放毒素。可让她更意外的,是毒素在短时间就被遏制住,若是以此用药,不出半个月,便能好全,那体内的虫卵也会被杀死。
能在这般时间之内配制解药,此人见识手段绝非一般。
江渡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小少主在开设清风堂之前便有交代,不能对外透露她是药师丹师的身份,所以即便外界对清风堂猜测纷纷,还是没有一点风声传出去。
“那云姑娘可有何解毒解虫之法?”他问。
“此蛊名为天衣,并非无解,解蛊毒自然可以,只是还缺少一味药材,名为司蓟,这药却只长于雷楚洲一片地方。”云馥嫣道。
“不过没有这药也无妨,我可以换个方子,效果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那便多谢云姑娘了。”江渡行了个谢礼。
云馥嫣一笑,转身看向慕修然,“替少主出力,解少主难题,是我的荣幸。药方配好,必定亲手送予少主。”
慕修然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既然如此,本少主便多谢云姑娘费心。”
*
云野走到空相臣身边,不明白他怎么进去了又出来。不是说要抽佛签的么?怎么不去了?
空相臣现在寺外一处空地,看着远处的山林。
“那慕家小少主和君家新帝走了,两身的红衣想不让人看到也难。”云野道。
他提着刀,环胸道:“大人让属下去查的人如今已经被这慕小少主给接到了清元门,不曾再下山过。想必是那晚已经打草惊蛇,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大人,那人真是闻人家的后人么?圣女画像并非照着人脸临摹,而且,先前查到的消息不是说圣女十二人都死了么?会不会,只是有些像而已?闻人家的人怎么能跑到这儿来?”
空相臣淡淡道:“是与不是,死或没死,看看后背有无刺纹便知。”
“大人愿意给闻人家机会,他们也要能抓的住才行呐。那宋微明傻傻的进了宫,暴露了身份,不被玩儿死才怪。”
空相臣轻笑,“闻人家,可不止一个宋微明。蛰伏这么多年,也该露露面了。”
云野握紧了手,“宫里的那些杂碎玩意儿,迟早要把他们都杀了。还有几大世家的派来的尾巴,真的阴魂不散,不过来多少,亦能杀多少。”
空相臣听着,并未说话,群山皆绿,他的目光却看向那其中的一抹红。
此时他心里想的不是佛签,不是闻人家的事,亦不是几大世家的蠢蠢欲动,而是……
目光收回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按着手上的戒指。
她是界外人。
他需要界外人。
在皇室密辛之中,有闻仙一族的存在。传闻中的闻仙族乃是界外人,是不属于此间世界的人,是为异类。数百面前,大邺国长公主与两位闻仙族男子生下血脉,不为世容,化名空相。
不是此间世界之人,亦不被世间所容。闻仙族销声匿迹,再无踪影,而空相一族的却得了许多的厄运和诅咒。
数百年来空相一族的后人,子嗣不过二,年岁不逾四十。
世世代代,皆逃脱不过。
可这样的诅咒如何打破呢?
传闻有言,亦需界外之人,效仿先祖,承留后嗣。
简而言之,便是找到界外之人,与其生育子嗣。
可这位慕家小少主,是他如今找到的……唯一一位界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