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三年八月,闷热了一个夏的大兴城终于有了一些凉意,黄昏晚霞下,结束一天劳作的百姓拖着盛满粮食袋子的平板车向城内走去,虽然他们累得汗流满面,但是百姓们黝黑的脸庞都带着丰收的喜悦笑容。
“快看那边!”大兴正南门明德门前,一名驻足歇气的汉子忽然指着遥远的天际。
周围不少人下意识的随着这名汉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有人正想说什么,却愕然的现视线尽头,那天与地交接之处,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变得逐渐清晰起来,传入耳里的却是如同闷雷“轰隆隆”的声响。
一支大军很快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越来越多的人被那支姑且可以称这军队的队伍吸引住了。
夕阳西下,战旗上的“隋”字已经变得清楚了,走在前方的是几百名战士,而在他们身后,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眼望不到尽头,一声接着一声的牛马嘶鸣、羊叫此起彼伏。而杂在牲口群中的隋军士兵,此时已经不能说是军队了,他们如若是草原上的牧民,挥着鞭子驱赶牛羊马匹向这边走来。
这壮观的景象,让人生出身在草原深处的错觉。
“莫非是卫王的凯旋之师?”隋军大败突厥的喜讯早已传遍天下,只是凯旋之师迟迟没有归来,将一日三餐视作头等大事的百姓渐渐不再关注此事,如今大兴城城郊忽然出现这壮观一幕,人们又想到了朝廷之前公布的消息。
“近来没有听说哪里有仗打,算来也只有卫王的凯旋之师了。”人们纷纷让到两边,驻足观看。毕竟这是一个娱乐匮乏的年代,生活在大兴城的百姓,除了关心温饱问题之外,也很喜欢关注和谈论时局。
而将凯旋之师作为头等大事来关注杨坚、杨广等等大人物,自然知道这支军队的行程,得到通报的杨坚早已让太子杨广带队出迎,若非杨集是晚辈,杨坚都想像当初迎接杨爽那般,亲自去接人了。
在城楼等候的杨广看到这种声势浩大的场面,便知道杨集回来了,连忙奔下城楼,带着队伍迎向战旗所在之处,他目力过人,远远就看到了一马当先的杨集。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人却失去了往日的丰神俊朗,俊美的脸颊不但被暴晒乌漆麻黑的,而且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的肉像是被刀削了似的。只不过比起以往,多出了几分阳刚之气,即使骑是在战马之上,腰杆依然笔直,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猛虎般的气势。
杨集也看到了带队的杨广,远远就勒马停下,带着几名主将步行到杨广面前,肃然行礼道:“右卫上将军杨集,参见太子。”
“这么有礼貌啊?我都不习惯了。”杨广听得心头直乐,笑着将杨集扶了起来,说道:“我是代表父亲、代表杨家、代表我自己来接杨家大功臣的,与朝廷无关。”
“早说嘛。”杨集整个人都放松了,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懒懒散散的笑容。
杨广哑然失笑,重重的捶了他一下。
“见过阿兄!”杨纶也上前行礼。
杨广问道:“听说是你杀了步迦可汗、第二可汗?”
“是啊。”
“为何不生擒活捉?”杨广盯着杨纶追问。
杨纶被盯得心头发毛,讪笑道:“他们跑得快,我怕追不上,只好一箭一个。”
“嗯!”杨广点了点头,不再追究此事。
“末将/卑职参见太子。”史万岁、张须陀、阴世师、刘权、尧君素、高君雅等人见到两人叙旧完毕,这才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杨广笑着将众将官一一扶起,脸上的笑容仿佛可以令冰雪融化的阳光,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不管是真心也好、故作姿态也罢,始终没有丝毫做作之感。
众人心中暖洋洋的,纷纷说道:“多谢太子殿下体恤,末将/卑职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
杨广哈哈一笑,竖指而赞:“你们打败了十多倍的强敌,将突厥汗国弄得支离破碎,这份‘力所能及’委实了得,庆功宴上,我一定要敬你们几杯,聊表心中敬意。”
“多谢殿下。”众人十分激动的拱手致谢。
杨广笑着点了点头,他将目光看向缓缓走近的牲口大军,向杨集问道:“哪来这么多牛羊马匹?”
游牧民族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之中,他们也很会精打细算,普通的牧民视牲口如宝,他们食物就是马奶羊奶配上一点点青稞粮食,除非有老死、病死、摔死的牲口,他们一般都舍不得杀牛羊来吃,他们远征大军的食物有大量牲口,但一半以上的食物也是青稞、肉干等物。
杨广和突厥人也打了不少的仗,自然知道游牧民族、突厥大军生活方式,但是杨集带来的牛羊马却已经多得超乎想象,所以才这么问。
“一部分是突厥兵的军粮、一部分是处月部落的;还有一部分来自大湖区,我让那些无法作战的伤兵率先退出大湖区,他们每退到一个之前攻破的部落,就收拢到一批牛羊马,聚少成多之下,最后得到了很多很多。”杨集说道。
“有多少头牛?”杨广最在意的是牛,因为大隋不缺战马,羊也可有可无,但是牛,对于农耕为主的大隋却异常重要。
“我哪知道。”杨集回答得很干脆:“这些牲口集中在一起,我们根本没办法数。但是牛羊少说也有三十多万;除开用来奖励有功军民、抚恤阵亡军民家眷那些,全部都赶过来了。”
说到这里,杨集提醒道:“这些牲口见绿就吃,差点把甘州啃成荒漠了,最可恶的是这些会爬山的羊,它们连悬崖峭壁上的青草、树木都啃得光秃秃的,一路上如蝗虫过境一般,走到哪里就啃光哪里。我建议尽快把它们杀了卖肉,否则的话,雍州迟早看不到一点绿意。”
“朝廷卖羊肉?亏你想得出来,”杨广哭笑不得的说道:“我会处理好的。”
“怎么处理?”杨集好奇的问了一句,这是将士们用命换回来的东西,虽然已经和他无关了,可如果白白送给那些毫无功绩的官员,他心中还是不乐意的。
“以前是折成禄米发给官员。”杨广笑着说道:“羊毛关紧皮都相当值钱,而且还产奶,官员们都抢着要。”
“原来如此。”杨集放心了,打趣道:“阿兄,难道公羊也产奶?”
“建议你捉只公羊来问。”杨广说完,补充了一句:“如果公羊答不上,你也可问问城里的女公羊,她们应该也可以给你答案。”
众将听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玩笑到此结束。”杨广敛去笑容,说道:“父亲对你们这支凯旋之师十分重视,让你们在朱雀门前当众献俘。不但有京官,而且早在十天前,父亲就把关中周边各州刺史全都召集到大兴城,关中州、县的主官也都召集来了。”
“太隆重了吧?”杨集等人尽皆吓了一大跳。
据杨集所知,有此殊荣的只有杨广一人,当年还是晋王的杨广灭掉陈国,结束了南北分裂数百年的局面,实现天下一统。他班师回朝之日,杨坚“亲御朱雀门劳凯旋师,因行庆赏,自门外夹道列布帛之积,达于南郭,以次颁给,所费三百余万段”。朱雀门见证了天下一统的时刻,也由此拉开了大隋王朝繁华的序幕。
此后杨爽、杨素、杨广、史万岁、达奚长儒等等人物虽然都取得了重大胜利,但献俘仪式都只是在宫城南门广阳门举办;由此也可见,朱雀门献俘是一件异常困难之事,但反过来说,能够在此献俘也是大隋军人的无上荣誉。
杨坚这一回让杨集他们在朱雀门献俘,是对此役的最高认可,这让众人既感到无上荣耀,也有些受宠若惊。
“一点不隆重。”杨广摇了摇头,解释道:“你们此战不但歼灭了几十万突厥大军,还斩了步迦可汗、第二可汗等等重要人物,使阿史那家族再也没有一个具备统御突厥汗国的厉害人物,突厥汗国也因此正式一分为二。此后,除非草原出现一个类似冒顿、檀石槐、阿史那土门绝世天骄,否则东西突厥休想再想统一,东西突厥一天不统一,就不能对我大隋构成威胁。可以说,你们这场大胜对大隋、对突厥、对大隋和突厥的关系都是影响重大、意义深远。而这些,也不是之前那些大胜所拥有的。”
“原来如此!”杨集明白了,又问道:“什么时候献俘?”
杨广说道:“就今天!时间从你们进城开始算。”
杨集为之一愣,紧接着苦笑道:“大伯把各地刺史、县令都召集来了,场面应该比较热闹,而我们一身灰,这也未免太随意、太草率了吧?”
“这才是大隋将士最真实的风采。”杨广笑着说道:“而且你们又不是文官,哪来那么多讲究啊?”
杨集心中无语,看来哪个时代的中国军人都一样,身穿正装是偶然,“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才是生活常态;他又问道:“但是…但是我们事先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杨广反问:“你需要知道吗?”
杨集懵了:“不是让我们献俘吗?难道我们不应该知道?”
杨纶诧异的插言道:“这是朝廷的事儿,确切的说,这是礼部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集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苦笑道:“朝廷让我献俘,却跟我没关系?”
“是啊!”杨广说道:“你只管献俘就行了,其他的都是朝廷的事,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这叫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对吧?”给整懵了的杨集总算明白了过来。
他不是没有参加类似的活动庆典,只是他一直以为朝廷事先跟带兵主将沟通好,然后一板一眼的照着活动流程,在百姓面前秀一场戏。
如今看来,自己想多了。
“正是如此。”杨广点头道。
杨集突发奇想:“除了用来放牧的俘虏以外,我们没带多少俘虏过来,要不就把这些牛羊马匹轰进城去?”
杨广吓了一大跳:“万万不可,若是爆竹一响,几十万牛羊马匹横冲直撞,大兴城非得乱套不可。”
杨集说道:“那就把王帐、王座、王旗、金刀、步迦可汗和第二可汗的人头带着好了。”
突厥虽不像大隋讲究,可也有继承之物,杨集说的王帐、王座、王旗、金刀就是权力的象征,前三者虽然第一代继承下来的东西,但规格、样式却是一模一样,普通人根本不敢使用,否则便是逾制。所以杨集用马车把这些东西带来了。
杨广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
经过一番准备,凯旋之师便押着战利品和俘虏向广阳门进发,至于牲口们,则是交给了也已就位的巡城军。
刚至城门,城上钟楼便钟鼓齐鸣。
在去朱雀门的朱雀门大街两边,每棵槐树都挂着一串串艳丽的绢花,每隔几十步,便站着一名手执青铜长戈的仪仗兵,还有一些官奴架起火盆,满头大汗的把一支支爆竹放进烧,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十分喜庆。
看热闹的百姓自然也有,但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影视作品中夹道欢呼、人山人海的景象,不过想想也是,毕竟正值得秋收时节,杨坚怎么可能不务正业的强迫百姓出来作秀呢?况且由左右侧道和御道组成的朱雀门大街足有150米宽、有18里长,在朝廷不组织的情况下,哪来那么多闲人观看?
直到过了贯穿延平门、延兴门的横街,进入达官贵人集中的北城区,看热闹的闲人才慢慢变多,气氛也开始热烈。
来到朱雀门,凯旋而来的将士列队等待皇帝检阅,望着不多的军队,杨集心中还是比较遗憾的,能够来到这里的军队是史万岁带领的“中/央军”、杨广的东宫八率;而参战的凉洲兵是边军,边军没有朝廷命令是不能离开防区的,若不然,以谋反罪论处。
虽然他也带来了两千名甘州军,但是和参战士兵相比,显得少之又少。
没等片刻,杨坚便出现在朱雀门的城楼的露台之上。
此时的杨坚向着皇袍,头戴平天冠,腰悬宝剑,站在城楼上,消瘦的身形笔直,宛若一棵挺拔的苍松,他看到平板马车上的金狼头王旗、黄金王座、王帐,以及王旗上的木盒、金刀。
刹那之间,杨坚目光一片火热,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起来,他双拳紧握,极力地压抑住激动的心情。
“参见圣人。”凯旋之师在杨坚出现这一刻,抱拳行礼,呼声直冲云霄。
杨坚望着这支浩浩荡荡的凯旋之师,高声呼喝了起来:“众将士平身!”
“谢圣人。”声音震荡九天,让天地变色。
“东极沧海,西尽流沙,纵百胜之兵,横万里之众,亘朔野之追蹑,望天崖而一扫。何敌能当?何远不服?今诸将制御突厥,义兼含育,有降者纳,有违者死,知朕意焉。”说到这里,杨坚胸口急剧起伏,久久难以平静,忽然一挥手臂,咆哮道:“异域殊方,畏威而不怀恩,今诸将制御突厥,狞猎草原,绝其根本,使其不敢南望、使其永抑、使其永服威刑,知朕意焉!”
一番简短却气势睥睨讲演,引发山呼海啸一般的反应,大隋将士、观礼官员百姓发出了齐声的怒吼:“圣人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