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项“新”的制度,其实都是有律可遁的,一些制度看似是独创,但你只要细细揣摩,就会发现早在很久以前,已经有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所以每项“新”的制度,一般都是当代智者对前人之所长、社会之所须进行一个大总结,并适当的加入现实社会的需要、自己的领会,如此一代又一代的走下来,各种制度便慢慢的合理、完善起来。
看似新颖的五省六部、御史台、十一寺、十二卫,若是细细梳理起来,上可追溯到夏商周,其先进的程度,在几十年以后,或许是一个草创的漏洞百出的框架,但是对于当前的大隋王朝来说,这是无数杰出智者呕心沥血之作,已经先进到了极致,想到要他们在无例可循的情况下,打破瓶颈,着实是难如登天。
所以包括杨广、高颎、杨素、杨雄、苏威、牛弘等人在内的大隋精英,明知这些制度不算好、更没有达到圆满的境界,但是他们偏偏无从下手。因为若是天马行空的乱想、乱改、乱用,便会影响到朝廷的运转、天下的安宁。
对于臣子们而言,制度有空子可钻,是求之不得。而杨广这个皇帝却恨不得将一切可钻的空子补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臣子借机利用,尤其是虞世基独霸三省的恶劣行径,更是引起了杨广的警觉和重视,他知道虞世基之所能能够这么做,自己重视和信任是次要的,主要还是虞世基在利用制度的漏洞,行不法之事,别人明明知道他不对,却无力去制止他、弹劾他。所以久而久之,便演变成内史侍郎给尚书省刑部侍郎下令的地步。
也是因为宇文述操纵武举、虞世基独霸三省,也是因为这两大心腹同时出现大问题,使杨广意识到自己光靠感情、信任是不行的。若是没能在制度上加以限制,日后还会有更多人安插人手、独霸三省。而他设想中的七大选官,将每年的任命权掌控在手,若是不加以之制衡,这天下官员迟早被这七人所任命的亲信取代干净。
但现实问题是,杨广明知制度不好,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这种感觉,令杨广满心无力、满心忧伤。
而在他设想中的七人选曹团中,杨集主张皇族和外戚各占一个选官席位,对此,杨广原则上是同意的。正如杨集所言,皇族和外戚与皇帝荣辱与共,就算两人各有一半私心,但是另外一半公心凑到一起,那就是一个代表皇帝意志的人了。若是另外五席皆是有一半公心的臣子,那就凑成三个半了。
“既然你明白公心的重要、选官七曹权力之重,那你有没有办法制约这些人的办法?”杨广心底也没有抱多少希望,只是他们既然已经聊到这里,也就随口问问。
杨集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腹案,便笑着说道:“好办法没有,捷径也没有,不过,傻办法却有一个!”
杨广起初还显出有些遗憾,但听到最后那句,立即露出一丝期待之色,笑着说道:“傻办法也是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杨集问道:“阿兄是不是担心这七人往官场拼命塞人,将官场变成七大派?”
“正是如此!”杨广也不否认,他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是担心他们塞进官场的人,皆是品德败坏的废物,若是如此,他们七人倒是捞到了好处,但是他们创造的恶名却要我来扛,我能不愁么?”
杨集说道:“要不多加几个选官的名额,这样就能进一步淡化他们的权力,只要将七大门派,变成七十个小门派,那么各门各派的实力就弱小了,你这个大权在握的总盟主负责居中调试,以后看到谁强大了,就下达盟主令,让众多小门派去啃他。”
杨广心中一动,但却说道:“选官七曹掌控了吏权、任命权,其地位堪称宰相。你当宰相是牲口啊,说加就加?”
杨集摇头说道:“那有什么?我记得秦汉时期好像只有一个宰相,现在不是有三个了吗?而且阿兄也说选官七曹堪称是宰相,如果这样,那我大隋王朝的宰相少说也有七个了。我们不一定要将选官七曹扩大成选官百曹,但是可以增加旁听的席位,而这些具有旁听资格的人,虽然没有新官的决定权、任命权,但是他们却有否决权。”
“每当选官七曹拟定好新官名单,便将这些旁听官员召集起来,先是向大家陈述每名新官的出身、能力、履历、政绩,接着再向大家介绍新官将要出任的地方的基本概况、以及当地急须解决的问题,然后再将两相结合,说明这么安排理由和必要性,这名新官到任以后,又能给当地带来多大的变化。如果旁听官员觉得可以,便投票赞成,如果觉得不合适,便投票反对。赞成票数多过于反对票,就表示这项任命通过了,反之,就表示这项任命被驳回。”
“在他们商议的过程中,御史台全程跟进,同时再派出秘书省书佐将商议过程、任命理由、新官到任之后能够做到什么地步,谁支持谁反对都详记录下去,然后以卷宗的方式封存于秘书省。哪个官员在任期内出了问题,一查便能知道是谁主推上来的人。”
杨广猛的一拍大腿,还办法真是绝了。
选官七曹选出来的新官,本身就是相互妥协的产物,抛开出身不说,但人品、能力多少是有一些保障的。而旁听者手中的否决权,不仅削弱了选官七曹的权力、削弱了选官七曹一部分私心,而且还能进一步将品德败坏、能力低劣的世家门阀和官员子弟隔在官场之外。
更厉害的还是杨集所说存档于秘书省的卷宗,这玩意不仅是鞭策新官秉公执法、一心为民的武器;同时也是悬在推荐者、支持者头上的利剑,迫使他们在推荐、支持某个人的时候,不得不慎重考虑被推荐人的能力问题、品德问题。这么一来,便能进一步“优化”大隋王朝的官员队伍。
杨广想了想,又问道:“如果七大选官出自各大势力,那你认为旁听者由谁出任比较合适?”
杨集沉吟半晌,说道:“比如说三省左右侍郎、六部尚书、十一寺卿、十二卫大将军,就非常适合当旁听的官员。这些人都巴不得将七大选官取而代之。所以当他们知道新官是谁在推荐之后,定然默默的盯着这名新官,当这名新官出了问题,便成了他们攻讦七大选官的证据。这又进一步捆绑了七大选官的手脚,使他们在推荐新官之时,更谨慎一些。”
“行啊!”听到这里,杨广困惑顿消,心中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笑着说道:“没想到你真想出办法来了。”
老实说,杨广真没指望能从杨集这里得到什么“锦囊妙计”。只不过他将要组建七人选官团的消息透露出去以后,各方势力都在磨刀霍霍,目不转睛的盯着。要是他在这个时候找别人来商量‘七人选官团’组建的议案,别人就算没有往自家倾斜,也不会全心全意为大隋考虑,更不会提出设限选官权力的方案。
所以他只好把鬼点子特别多的杨集找来碰碰运气,就算得不到满意的议案,也总比一个人闷在心底苦思来得好。却不想杨集竟然在眨眼之间,就把议案存在的问题、隐患解决得一干二净,这让杨广大感意外之余,又开始纠结了起来。
这样一个智谋百出、一心为公的鬼才,天生就是当谋主、当宰相的料子,同时也是杨广最稀缺的助手、伙伴,所以他又舍不得放人了。
只是这家伙闯祸的本事,与办事能力、智谋不分上下,若是长期留在身边,一定会把满朝文武、满朝文武背后的大势力得罪光,要是闹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哪怕万般不愿,恐怕也只有把他五马分尸了。
杨广心中一叹:罢了罢了!还是让他继续去凉州折腾好了,以后有什么问题,便以书信沟通好了。
杨集得意洋洋的说道:“这算什么,我的主意多的是!”
“看出来了,我们大隋王朝的卫王、凉州牧确实是文武双全、兼通军政的宰辅之才。”杨广心中困惑消除,心情大好,笑着说道。
杨广十分认同杨集的才能,但是他也发现杨集是一个闷葫芦,他最大的优势是解决问题,而不找出问题来解决。要是让他专门找出问题来解决,却是万万不行的。可是只要问他问题,他随口就能帮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不过不要紧,因为他杨广就是一个最善于找问题的人,反正他是什么都觉得不完美、什么都觉得不够好。日后凡是挑出大家都解决不了的毛病,那就让人送去给杨集解决好了。
他想了想,对杨集说道:“大隋幅员辽阔,我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政务,想着拖一天吧,又怕影响到地方施政,最后也只好一天天的坚持下去了。如今年轻还好一些,若是上了年纪,肯定会变得力不从心了。所以我决定把部分权力下放,企图让自己从繁琐的日常政务中解脱出来,以便于有大量时间来考虑大政方针、完善制度。”
杨集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阿兄是想提高相权吗?”
“没错!”杨广点了点头:“历史上那些雄霸宇内的帝国,由于末代帝王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知人间疾苦、不谙权谋韬略,骄纵任性、昏聩无能,终至一个个王朝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所以皇帝贤明与否,直接关系着一个帝国的生死存亡。我们这一代或许不会犯错,可是谁保证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依然这般?而相权的提升则能大大的避免因为皇帝昏聩所带来的祸患。那些从万千官僚中脱颖而出的宰相,皆是计谋出众、才华横溢之辈,这种层层选拔、层层淘汰出来的人协助皇帝处理国事,实在是最为稳妥的做法。于是我把一些大权交给了我所信任的宇文述、虞世基,可是我忽略了人心。”
杨广沉默了片刻,苦笑道:“由于我大隋制度和律法的不健全、监管力度的缺失,使他们得到权力以后,野心如野草一般疯长,于是宇文述出事了、虞世基也出事了。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尚未如此毫无顾虑,离开中枢的地方治吏问题可想而知,这也难怪你到凉州不久,就能抓出一大堆贪官污吏。我这几天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认为单凭臣子的自觉是不行的;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哪怕是一个品德再好的人,其心境也容易发生变化。所以我大隋王朝要想长治久安,一方面是提高相权,保证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的司法独立;另一方面是以完善健全的制度、律法来约束宰相、三法。而你这个‘七人选官团’组建议案,就十分适用于中枢的日常运行。”
“接下来,我准备让三省六部官员各司其职,互不干涉,防止虞世基独霸三省的恶劣事件再次发生;但是如此划分清楚,也容易使拥有反驳权的门下省一家独大。即使没有一家独大,也会因为驳回太多,平白浪费大量时间,使办事效率也变得十分低下。所以我决定在三省六部之上,成立一个议事堂,颁布诏令之前,三省主官先坐在一起讨论,都觉得可行了,再走内史省拟诏、门下审批、尚书省六部执行的程序,免得做无用功。所有诏书都必须经议事堂讨论通过,加盖三省主印以后,方能生效,事后,各不干涉。而所有诏书分为不同的等级,如果是等级高,就加设旁听席位,如果是小事,议事堂几名主官即可投票决定。”
说到这里,杨广看了杨集一眼,笑着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可行!”杨集知道杨广说的议事堂,跟唐朝创立的政事堂一模一样,要是议事堂真的设立了,三省既能互不干涉,又不影响办事效率,而且大家聚在一起群策群力,也能使一个个健全有效的制度从中枢颁行天下,着实是利国利民之举。要是多设几个席位,就能把相权分为几份,大家互相制衡,避免了权相、权臣的出现。
虽然具体效果还须实际、时间来验证,但唐朝创立的政事堂延续到五代、宋、辽、金,其寿命之长,足以证明其魅力和价值。
当然,这个好处良多的议事堂也不是没有变数,而这变数就是提出提高相权、创立议事堂的杨广。
这家伙急功近利,恨不得把百年以后的事情一天做完,所以他现在虽然说得好好的,说不定以后会嫌弃议事堂拖沓、碍事,索性将它一脚踹开。
“等我将细节梳理好,便将这个议事堂成立起来,主官人数嘛,暂定九名!今年的新官选拔,便是议事堂的开堂之作。”杨广继续说道:“至于主官成员方面,安德王兄可代表皇族、萧琮可代表外戚和南方的荆州士族、高颎可代表寒门、杨素或杨约可代表中原士族、苏威可代表关中士族、裴矩可代表河东士族、崔仲方可代表山东士族、宇文弼或长孙炽可代表关陇贵族、江南士族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半晌,说道:“本来虞世基是最嘉人选,可他在几天前免官了,一时半会着实找不到合适人选。”
杨集见到杨广异常纠结,忍不住建议道:“阿兄,我觉得井中皇帝蛮好的!”
杨广听到“井中皇帝”这个新颖的词,不由愣了一下,紧接着便会意了过来,他笑着问道:“你说的井中皇帝,是指陈叔宝?”
“正是他。”杨集猛然点头:“萧琮兄长是梁朝末代皇帝、陈叔宝是陈朝末代皇帝,他们曾经皇帝的身份,使他们不会、也不敢徇私枉法、排斥异己、拉帮结派,一切都会遵照阿兄的意志行事;而从象征角度上说,你这个皇帝,却奴役另外两个皇帝,难道不是一件相当过瘾的事吗?而史上的大统一王朝的皇帝,又有哪一个能享受这份特殊的待遇?秦皇汉武好像也不能吧?”
杨广听得怦然心动,然而却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道:“那个、那个井中皇帝死了,难道你不知道?”
杨集摇头道:“这个真没听过。”
杨广说道:“他是去年腊月死的,安葬于洛阳邙山。我登基以后,追赠他为大将军,谥号为炀,你知道朕为何称他为炀帝吗?”
“噗!”坐在杨广对面的杨集正在悠哉悠哉的喝茶,当他听到“炀帝”二字的时候,一下没忍住,一口茶水喷在了杨广的脸上。他满是歉意的看着杨广,解释道:“不好意思,实在是被‘陈炀帝’震撼到了。”
杨广习惯了杨集的一惊一乍,此时给喷了一脸,所以也没生气,还他以为杨集是被陈叔宝的“陈炀帝”吓到了呢。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得意洋洋的解释“炀帝”的由来:“我在扬州坐镇十年,对陈叔宝十分了解,哪家伙贪恋美色、不问国事,整天只会醉生梦死,所以我当上太子的时候,就以阿耶为榜样、以陈叔宝为诫。不敢懈怠一天、不敢享乐一天,我给阿耶的谥号是‘文’,我希望世明登基以后,给我的谥号是‘武’。怎么也不能让我成为隋二世、隋炀帝!”
“……”杨集听得一脸的诡异,历史总是这么的残酷,李渊父子在杨广死后,送他的谥号偏偏就是“炀”字,所以他此时都不知应该怎么说了,只能体会成王败寇的无奈、以及历史由胜利者编写的残酷之处。
“王叔的谥号是‘昭’,这可是美谥呢!”杨广接着说道:“你小子得小心点,怎么说,也要为以后博取一个美谥,让上一辈的情谊、美名继续延续下去。”
“是是是!”杨集此时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他想了想,又说道:“既然井中皇帝死了,那我去抓慕容伏允、西域诸国国君来给你奴役。”
杨广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像话,若是你将这些国君都抓了来,你以后肯定少不了一个美谥。”
“但愿吧。”杨集心中苦笑,说实话,从杨广目前的表现来看,他倒是希望杨广像陈叔宝那样以醉生梦死为重,若是杨广几年以后选择当一个半昏半醒的昏君,大隋王朝说不定反而延续得久一些。
“你什么时候去凉州?”杨广又问道。
杨集深感无语:“凉州一切皆好,我去不去有何区别?”
杨广更无语,加重了语气道:“金刚奴,你可是凉州牧呢,你老是赖在京城,成何体统?”
杨集根本不怵他,无所谓的说道:“那你尽管罢免好了!反正我也不想当官,还是纨绔之王过瘾,想打谁就打谁。”
杨广闻言大怒,指着杨集劈头盖脸的喝道:“我真是看错你了!枉我信任你、任命你为凉州牧,你却不思进取,只要想过纨绔之王,气煞我也。”
指着大门道:“门在那里,给我滚!”他目露跃跃欲试的神情:“不滚也可以,陪我练练。”
“我还是滚吧!”杨集直接就认怂了,杨广哪怕没有皇帝这个身份,也能凭借变态的武力将他打得鼻青脸肿,‘陪他练练’简直就是自找苦吃。
秦琼、单雄信的武力值如何,杨集是不知道的,自然也不好评估,但是他麾下武将之中,恐怕也只有张须陀、薛举这种级别的人物,方能在武力上与杨广相提并论、一较长短了。而正处在成长阶段尉迟恭,上去与杨广比武较技,只怕也是找虐的份儿。
至于他杨集更别说了,上去也是送菜。
杨广见到杨集怕自己去揍他,便继续威胁道:“等武举一结束,你立刻给我去凉州,早一点把慕容伏允给我抓来,否则,我杀上门来,你信不信?”
“信信信!真是怕了你了。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慕容伏允吗?简单得很!”杨集嘟囔道:“真是伴君如伴虎!还是当个平民老百姓自在。”
留下这句话,灰溜溜的跑掉了。
杨广更是气得火冒三丈,不过他心中也产生了一丝好奇和期待:吐谷浑好歹也是西域一霸,就算被杨集夺走了鄯善、且末,搞死了很多精兵,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那么好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