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鼎的突然决定,让与平日没什么两样的方凌在朱家显得神秘起来。
当他们都在议论方凌真正身份的时候,朱紫珊欢快的笑声像出谷的黄莺一样,穿过庭堂、院落。
她一路蹦蹦跳跳,来到方凌的住处,她是来帮着收拾东西的,可是进门后却有点傻眼了。
她不是第一次来,但之前,她没注意过方凌住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现在要收拾了,才觉得方凌的家什不仅破旧而且少得可怜。
呆然的瞬间,她第一次体会到生活的差距以及存在于她生活之外的艰辛,她鼻子微酸,眼睛潮湿起来。
方凌没有因为生活环境即将改变而感到高人一等,他寄篱朱家多年,却与朱家少有交集。
他想,朱洪鼎之所以看重他,大概是因为他修行天赋略高于同辈的朱家子弟,在一起或许对他们有益处,至少也是一种激励吧。另一方面,确如朱洪鼎说的那样,他们之间有一段善缘。
方凌要收拾的东西也就是那些书籍,当年养母方氏背着他来到朱家时,随身的家当也不过就是一个包裹。
“就这些?”朱紫珊站在屋中转了一圈问道。
方凌点了点头。
“是呀是呀,起居用品一应不用带的,三太爷早就吩咐了的,那边都已备好了。方--方?少--兄--?”
随朱紫珊一起来的小厮叫谷五,十八九岁的模样,是三太爷朱洪荒指派过来的,让他以后跟随方凌。
谷五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方凌,像称呼朱家子弟那样叫方凌少爷?可他不是朱家的人呀!叫他名字呢?可家主亲口说了,以世交子弟相待,怎么着也不能和方凌称兄道弟吧!
“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方凌吧。”
有了这句话的过渡,谷五立即感到嘴上顺畅了,忙道:“方凌少爷,那可不行,朱老太爷交待过的,对你得以朱家世交子弟礼待呢!从今儿起,我跟着你了,有事你尽管吩咐。”
名字本就是符号,称呼什么也都是虚浮的名号,方凌也懒得计较这些。只是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这让他感到别扭。
他走出房间,随后跟出来的朱紫珊和谷五再次傻了眼:方凌走向牛棚,把青牛牵了出来。
这是带着青牛搬过去的架势啊!
谷五快步上前,面带急色地拦住道:“方凌少爷,这是------这是牛-----啊!”
“是啊,这是青牛啊!”
“可是,牛怎么可以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不是一直和它一起的吗?”
他仍以放牛少年的身份说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他认为这十分正常。
朱紫珊想到方凌自小就一直与青牛相伴,倒是很快接受了。
嗔道:“有什么好啰嗦的?方凌说可以,你照办就是,青牛就是大了点罢了,和雪娘的那只白狐有何区别啊?”
谷五心想也对啊,除了体型上的差异,还真说不上和那只白狐有什么区别。
这样想着,他再看向迈着悠然步子的青牛,越发觉得这头牛儿非同一般了,不由自主地从记忆中搜寻大青牛住在牛棚中的样子。
青牛前一刻是从牛棚中出来的,但奇怪的是,这一刻,记忆中的和眼前的就不一样了,这让谷五有些糊涂。
雪娘是朱世文的二夫人,他三年前从落玄城带回来的。
雪娘容颜清美,体态妖娆,知道她的人,都认为她是一个举止优雅,言语不多的人,见过她的人,首先会想到,不论春夏秋冬,她怀里抱着的那只从不离身的白狐。
落玄城位于东神州与北漠寒原之间,它是一座自治之城,因为它不隶属于任何一方,相传三千年前,东神州与北漠寒原都想把它纳入版图,这远不是协商与谈判可以解决的事,战争是必然的手段。
东州景治三十一年,大战始,双方陈兵百万于落玄城,历经数载,双方相持不下,景治三十九年某夜,双方主帅突然同时暴毙,两边皇朝连续三次新派主帅主持战事,但像中了魔咒,六人无一人能去到落玄城,均在途中神秘地身死魂消,最终双方相商同时撤兵。
这桩玄案震惊天下,此后民间商贾往来不断,历代王朝,也没有再打过落玄城的主意,它就此成了一座自治之城。
千百年来,世人对它的关注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淡。那桩玄案,众说不一,各种推演与猜测似乎都让人难以相信是历史的真相。
雪娘来到朱家后,朱世文在紧邻东厢院的地方,另建了一座“落水轩”的别院,别院占地不大,依山傍水,右侧是伏波山的一处断崖,瀑布终年不断,山涧的溪水从“落水轩”前面流过,别院内建有一座二层小楼,半隐在满园的翠竹与青藤之中。
雪娘深居简出,很少在朱家院中走动,而且她来到朱家时,方凌已经不在后园读书,虽不曾见过,倒也略有耳闻。
他曾经听到张运敬和别人私下谈论过雪娘如何美貌,他的脑海中对美貌还没有形成具体的概念。如果有,那也仅是面相上的不同罢了,比如雪娘和养母,再则,成人之间的谈笑,他这个年纪也是听不明白的。
方凌牵着青牛搬到后园附近的“怡和馆”,引来众人的嘲笑,说怡和馆要不要加盖一个牛棚啊?
雪娘和那只白狐是不是睡在一起,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方凌和青牛同睡一个牛棚,却是朱家上下人尽皆知的。
谷五听不到这些议论,但眼角扫过去,看到那些人在远处指手划脚,心里就猜出了七七八八,脸上躁热起来,觉得跟着方凌这样的主人真的好没面子,再看向方凌,他却是没事人似的。
不过,就凭方凌这份不为外人论道所动的淡然心性,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倒是真心佩服。
“怡和馆”位于东厢院和后园之间,是朱家亲友来访时临时居住的地方,也是权贵们路过此地临时落脚的别院。
十年前,朱家迎来一位神州帝都权倾朝野的权贵——御史大夫唐怀安一行。他们在朱家虽只盘桓了两日,但唐怀安的四子唐燕博,看上了朱家女儿朱玉莲,回到帝都后,唐家即按礼数迎娶了朱玉莲。
朱洪鼎与唐怀安有过几面之缘,但也仅是泛泛之交,对那唐燕博也没有多少印象,这门亲事在那些不知朱家底细的外人看来是高攀,风光无限。
但朱洪鼎心知这只不过是表面上的风光,外人看个热闹罢了,先不说唐家四子人品如何,那唐怀安身为御史大夫,权势熏天,唐家树大根深,旁人自是难以撼动。
然而唐家与丞相佟萧何素来不和,各自结党争斗,此乃历代王权大忌,一旦朝堂动荡,必有灭门之灾,爱女远嫁恐日后不安,甚至殃及朱家,但唐氏一应礼数俱到,也容不得朱家拒绝,十多年来,此事在朱洪鼎心中始终如鲠在喉。
“怡和馆”有三座游廊相连的楼阁,东南角另有一水榭,临着一洼水潭而建,潭边青树绿蔓,碧绿的潭水如一块翡翠,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幅画。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百余丈外的“落水轩”,隐在那片竹林中的楼阁探出了一个挑檐,上面立着几尊鎏金镇兽。
方凌牵着大青牛来到水榭前,见水潭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水面上的落叶缓缓旋转着向潭中心漂去,心想这个天然的水潭下面难道还有通向外面的岩洞?
水榭比起馆中的那三座楼阁略显陈旧,但对于方凌来说显然更合适一些,因为青牛和他一样喜欢水,他们刚到潭边,青牛就滑进水潭,泡在里面只露出个脑袋。
与水榭相连的楼阁,长久无人居住,方凌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谷五眼里有活,手脚也利索,他找到香炉,燃上两支熏香,片刻工夫,就逐去了屋中潮湿的霉味,屋中陈设原本就齐全,谷五略作打扫,就显出了人气。
方凌看不出那些陈设用料的名贵,但上面精美的纹路与雕花,他还是能看到的,他不是贪图享受的人,自小清苦,心性淡然,所以水榭新居给他的感觉,只是比起以前住的地方敞亮、好看些罢了,所以他有的只是新奇,而非欣喜。
他的东西少,很快就整理完了,忽然感到有些不适应,平时这个时候他已经带着青牛游荡在深山里了。
发了一会呆,就坐下来静心看书、练字,好像忘记了跟在身边的朱紫珊。小姑娘趴在桌子的另一边,不明白方凌为何显得有些惆怅。
谷五一边清洗茶具一边烧水,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方凌这边,心里乐滋滋地胡乱猜测,他揣上沏好的两杯云山绿茶,说要回去一趟,收拾自己的东西。
方凌凝心练字,不等他反应过来,朱紫珊就摆手让他去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谷五肩跨两个巨大的包裹,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脚下踩得山响,气气喘吁吁地回到怡和馆,进门左看右看,见方凌一个人垂目坐在那里,书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没看书也没有写字,就用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轻手轻脚放下食盒去了偏房。
他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收拾好,把带回来的晚饭摆好,这才问道:“方凌少爷,紫珊小姐呢?”
方凌抬起眼四处看了看,说道:“走了吧?”
谷五心说道:“这是什么事儿啊,人走了都不知道,害得我脚板子踩得生痛呢。”
又偷偷看了一眼方凌,嘀咕道:“哎,哎,两小孩还小,还没长成呢!我瞎想什么呢!该掌嘴。”
吃饭的时候,谷五死活不坐到桌边,说是坏了规矩。
方凌也不多言,放下筷子,直接不吃了,谷五没办法只好坐到桌边,吃的却极不自在。
饭后,方凌又执意自己洗涮碗筷,谷五拦也拦不住,两个人几乎干同样的活,谷五没有吃饱,以前他总会在饭后打几个饱嗝。
“方凌真的没把我当下人待啊!大伙都不知道朱家太爷为啥突然这样看重一个放牛的,但一定是有道理的,就他这这性情,这作派,真不是那几个朱家少爷能比得了的呢。”
他这么寻思着,忽想起刚才听到的传言,脱口问道:“方凌少爷,他们说你很厉害呢!”
“我哪里厉害了?”
“是啊,我看你挺好的,嘿嘿,对我挺好,我看你也不像是厉害的人啊!”谷五觉得自己脑子不够使的,拍了拍脑门,又说道:“他们说的厉害不是这个厉害,是说你那个厉害。”
方凌明白过来,他应对朱世文,朱家仆役们没看到,可是后来在青石小院弄出的动静,好多人是知道的。
“那小院一般人是不能进的,说你弄坏了青石院中的什么东西,反正这些我们也不懂,只知道老太爷的修行可是厉害得要命呢!你能进去,还能整出那么大动静出来,弄坏了东西,老太爷还不让你赔,你说你这不是厉害是什么呢?他们还说,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呢!”
谷五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眉梢有着喜悦,腰板也挺直了,说道:“反正啊,我看得出,你的心气和别人不一样,比那几个少爷强多了,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晚间时分,朱世武差人送来两床锦面被褥和一些起居日品,说是秋夜寒潮,且怡和馆长久没人居住,当换新褥。
那仆人又说,有需要添置和更换的,只需吩咐一声即可。
谷五揣测这多半是紫珊那丫头回去后嚷着要换的。
青牛在水里泡够了,就上来卧在潭边。谷五忙活了一天,晚上又没吃饱,就早早地爬到床上,躺了一会就鼾声如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