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有什么事是比第一次去女方家更恐怖的——那应该是侣伴不在的情况下、独自面对对方的无数长辈亲戚……吧？
    苏泽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他腰背挺直、正襟危坐在主位的侧手边——在礼制中，这是尊贵宾客位置。
    苏泽阖眸抿唇，不言不动，静候场中变动。
    狭长的东洋矮桌摆在房间的最中央，这间阁房的装饰明显更加贵雅，想来即使是在整栋大宅里也算相当奢华的房间了。
    矮桌两侧对称各摆着四枚软垫，桌首的位置则明显与众不同——毋庸置疑，那里应该是硝子祖母的位置。
    事实上，确实也不用他多做猜测，在他刚刚被幸子带进来的同时，位居首位的年老妇人便柔和开口招呼：“苏泽，来，坐到这边。”
    她从宽大和服里伸出一只手，五指并拢轻轻指向身侧。
    颜色和善、神态和蔼。
    长桌另一侧坐着的女人轻轻瞟了苏泽一眼，接着就低头抿茶去了。
    房间两边站侍的佣人们同时躬身，施万福礼。她们都穿着鹅黄色的和服、脑后梳髻插簪。
    不同的是，幸子的和服领口上多了道典繁的樱花细纹。
    ——这应该是佣人们的等级区分。
    此外，是主座的老妇人。
    苏泽不懂太多复杂的高端品牌或面料，但能看出他身上的和服质地很……普通。
    面料虽然轻薄但并不奢侈，花纹精雅但又明显是手工缝纫，细看还能看出针脚的变线痕迹。
    见微知着，由此或许能稍稍窥明她的性格和处事方式。
    苏泽一向奉行此道。
    他在进房之前也被拉去换了身衣服，毕竟大裤衩和t恤总归是比不上衬衣好看的。
    至于硝子，也被另一位女佣带走沐浴更衣……因此，现在苏泽是「孤身一人」处于龙潭虎穴中。
    而就在刚刚，又有一位西装打领带的年轻男人气喘吁吁跨入房内。
    也就是说，现在房内的家入成员有三位了。
    佣人们轻快伶俐的进出房间，桌上的菜肴逐渐丰盛充裕。
    苏泽依旧装木头人端正跪坐。虽说主动和硝子的祖母搭话或许有可能缓解气氛……但是一般来说，长辈开口后、晚辈应该才能回应——同样位于儒家文化圈的东洋自然也有这样的礼节。
    更别说，还是「家入」这种家大势大的门阀世家。
    “苏先生，要帮您换杯热茶吗？”身侧突然传来道柔雅嗓音。
    ——他身前的茶水已经完全凉透了。
    苏泽恍然，略带歉意应道：“抱歉，浪费了这么好的茶叶……”
    苏泽注意到了她领口的樱花纹是浅金色的——这应该是比幸子更高一级。
    坐在首位的家入奈和笑着道：“苏泽，不用这么拘谨，这是家宴，一家人吃饭不讲那么多规矩。”
    岁月痕迹中依稀能看出她曾经的美貌。
    苏泽勉强笑着称是。
    然而他对面的那位年轻女人、想必也就是硝子的堂姐，她倒是依旧摆着副臭脸，不搭话也不理睬，只是自顾喝着茶水。
    苏泽感觉她似乎对什么很不满……而在场的、能让她不满的东西，除了他本人还能有什么吗？
    更何况，大姊对于自家妹子必然是疼爱又宠溺的……于是乎，苏泽只得假装无视她身上散出的那一大团灰沉沉的压抑气息。
    家入奈和笑呵呵道：“别在意，晴子她不是针对你。我没允许她喝酒，这丫头在闹脾气呢——”
    苏泽恍然，这才瞟过另一侧喝闷茶的家入晴子。
    她不满的抓头发，略显烦躁道：“祖母，给我留点面子啊——”
    苏泽于是尴尬赔笑。
    他也算明白硝子酒量惊人的原因了……
    “我还想给这小子个下马威——”家入晴子一口闷干茶水，阖眸随意道。
    “哈哈……”
    苏泽人畜无害继续赔笑。
    战术性喝了口茶，面色如常。
    ——硝子！！
    ——你快点来啊！！！
    ——再不来你的苏泽可是要被生撕了啊！！
    (*?????)
    心里惊涛骇浪的苏师傅如坐针毡。
    再之后，每位兄长到场时，苏泽都觉得气氛都更加古怪些许。
    ……压抑？
    ……沉闷？
    还是什么别的？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闯入狼窝的兔子。
    当硝子第五位族兄入座的时候，她才姗姗来迟。
    此时，矮桌两侧几乎已经快坐满了。
    苏泽听出了硝子的脚步声，如临大赦。但他没有扭头，而是静静等她落座。
    硝子小步走近，接着缓缓停在苏泽身侧，轻柔跪坐在他旁边的垫子上，苏泽这才看清她的装扮。
    她难得换了身和服，浅蓝色的主调配着女式风格的樱花白雀，还用了条黑蓝色的束腰绑在小腹，后腰处挽了个精致的同心结。
    她闭着眸子轻雅完成刚才一串动作。
    然后睁眼悄悄打量一周身侧，确定无误后略微靠近苏泽传音道：“还好吧？他们没为难你吧……”
    〒▽〒
    苏师傅差点就要哭出声了。
    又一位青年跨入房间，他坐在家入奈和另一侧手边，正好在苏泽和硝子的正对面。
    他是最后一位到场的。
    跟着他一起来的男人自觉靠后，并在长桌旁的单人案几前落座，同时和另外几位单人案几的「同僚」招呼。
    ——这些人是家入成员的左膀右臂。
    是仅次于本家的核心成员。
    最后落座的男人胳膊上搭着定制的西装，鼻梁架起银丝镀金的无框眼镜，五官端正英俊，微微蹙起的眉毛看起来不怒自威。
    苏泽暗自发怵——他同样坐在桌子首端，而且看起来不大好相处哎。
    男人一把扯掉领带，接着解开脖颈处的扣子，随即重重喘了口气。
    走近的女佣接过他的西装外套和领带。
    “真慢啊，明仁——”家入晴子指责道。
    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喝了小半壶茶水了。
    “叫哥。”
    男人斜了她一眼。
    “这是我大哥哦。”
    硝子用咒力包裹着声音轻声对苏泽道。
    苏泽想悄悄打量他，结果家入明直直看向苏泽。
    “……你就是苏泽？”他语调冷淡。
    ……
    “这是年轻人的聚会，我特意不让你们父辈来掺和——”家入奈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不管是长桌上的家入成员、亦或是一旁单人案几上的核心中坚都神色认真，两侧的佣人们更是神色拘谨而肃穆。
    家入奈和继续说着并不严肃的话题：“那群小子每次参加家宴，都会搞成家族会议、吵个不停，索性我就不让他们来了——”
    她的用词直白不加修辞……好像不太符合大家族的主母人物。
    苏泽一阵恍然，难怪在座的家入成员都如此年轻，原来都是硝子的族兄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