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之行,完颜宗弼终归还是大意了。
趾高气昂地来兴师问罪,结果却连张浚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落得个仓皇而逃。
也得亏是他行动果决,逃得够快。要不然真打起来,让宋军给纠缠住,说不定今天带来的两千来人就得全军覆没。
而就当完颜宗弼在逃跑的时候,哦不,应该叫战略性撤退的时候,他完全不会想到宋人竟然敢追出城来。
按照宋人以往的尿性,他们凭借坚城利炮抗住了一波攻击,熬到自己这一撤,他们就能往朝廷报一场大捷了,然后大家愉快地论功行赏。
他们来追击干什么?他们竟然还敢来追击?莫非还想扩大战果不成吗?
完颜宗弼回头看了一眼追击的宋军,轻蔑地一笑,继续战略撤退。
虽然从未将宋军放在眼里,亦或者说是从未将除了岳飞之外的宋军放在眼里,完颜宗弼也不会弱智到不顾形势回头逞能。
打赢过金人的宋将不少,但除了岳飞之外,从来没有一个宋人将军能追着金人打。
就算是那位野战打败了金军的刘锜,也不过是打的一场防御战罢了。
完颜宗弼双脚一夹马肚子:想追击,先得追得上再说击吧!
却说岳银瓶领着一票骑兵出了应天府城门,一路尾随在金军身后。
二百人追在两千人身后,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岳银瓶是头一次领兵出战,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的很有把握,竟然就敢这样咬着金国的战神金兀术不放。
而金兀术一点跟她较劲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按部就班地撤退。
跑了不到百米,岳银瓶口中含着哨子,有节奏地吹了几下,伸手朝身后做了几个手势。
手势是做给李申之看的。
李申之看到之后,立马给传令兵下令,用警报器传递消息。
片刻之后,应天府城的警报声长长地响起。
韩平站在宁陵县城的城头,听到了从应天府遥遥传来的警报声,即刻下令:“回回炮准备!”
警报声的意思是:沿途各城看到金人之后用回回炮攻击。
每座城之外,都按距离远近竖着桅杆标尺。
不只是应天府城,每个县城都有,甚至是混凝土小城也有。
既对防洪有帮助,又是回回炮精准打击必不可少。
却说完颜宗弼领着两千金兵有条不紊地撤退,始终跟岳银瓶的追兵保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是骑兵,也得悠着点跑。若是不爱惜马力死命狂奔,恐怕等不到跑回开封府,战马就得累死。
没了战马成了步兵的两千金兵,还真有可能被宋人给吃掉。
岳银瓶也没急着去冲击金军逃跑的骑兵,而是像牧羊犬一般,或在后面或在侧面,陪伴着金人撤退。
当进入到宁陵县城范围的时候,岳银瓶不动声色地与金人拉开了距离,慢慢地落后。
金人看到被自己拉开距离的宋军,不禁嘲笑道:宋人当真是不会骑马,咱们跑得这么慢,他们都跟不上。
完颜宗弼虽然觉得宋军不至于是因为骑术跟不上他们,却也来不及思索其中的蹊跷之处,只当是宋军感觉占不到便宜,放弃了追击。
忽然,又是那道让他们肝儿颤的“嗡……嗡……”声响起,从宁陵县城之中飞来了一片石弹,朝着金军的骑兵部队呼啸而来。
完颜宗弼大惊之下,慌忙命令金军左右散开躲避。
中间是坚硬的官道,道路两边便成了松软的耕地,亦或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极大地阻滞了骑兵前进的速度。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岳银瓶加快了速度,冲上来放了一波箭雨,复又与金人拉开了距离。
好一波骑炮协同!
岳银瓶心中暗暗赞了一句,对李申之的军事理念大为赞赏。没想到不会打仗的李申之,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的战法,不愧为岳家的女婿。
金人被这一波攻击收割了几十条人命,顿时气愤不已。
有脾气暴躁的,当即就想上马回身,给跟在身后的宋军一个教训。
有的金兵想回头收拾宋军的骑兵,有的金兵想给宁陵城的守军一个教训,还有的差点被石弹砸到,陷入了短暂的慌乱。
关键时刻,还是完颜宗弼保持了冷静,他迅速将金军重新组织起来,继续撤退。
他知道不能留在原地纠缠,否则过一会又会是一波石弹攻击。而若是趁着石弹重新装填的空隙逃离的话,第二波石弹压根够不着他们。
当完颜宗弼领着金军大部继续撤退的时候,总有零星掉队的人。
他们有的是自己受了伤,有的是战马受了伤,还有的是战马受了惊吓,在原地打转。
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掉的队,全都被追上的宋军收割了人头。
宁陵县城中的韩平拼命地催促士兵们重置回回炮,却也来不及投出第二波石弹,惋惜不已。
完颜宗弼用自己的果决,向这位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表演了,什么叫抓不住的泥鳅。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损失的士兵让完颜宗弼很心痛,总归还能接受。
今天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一个错误,哪怕是损失一半人马能逃出去,都堪称史诗级的逃亡。
仅仅损失百十号人就能逃出去,对完颜宗弼来说,未尝不是一场“大捷”。
眼看着就要逃出宁陵县,离开应天府的地界,完颜宗弼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想跟他们来个告别。
正抬头之际,他看到了前方竖起的一根高高的桅杆,瞬间毛发竖立,体内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快散开,散开跑!”完颜宗弼大声疾呼。
能跟着完颜宗弼前来的,都是金兵中的精锐,听到主将的吩咐,纷纷散开阵型。
桅杆之后的不远处是一座小城,同样能发出“嗡……嗡……”般死神的声音。
小城之中的回回炮数量不多,稀疏的几颗石弹仅仅造成了个位数的杀伤。
岳银瓶跟在后面继续收割了几个人,战果有限,象征意义多过实际杀伤。
当跑到最后一座小城边时,岳银瓶停止了追击,目送金人离去。
这座小城正是淮北土匪坐守的小城,张牧之与李铁牛趴在城墙之上看得真真切切。
“乖乖啊,这岳家小娘子当真厉害,竟然能追着金人打。”李铁牛张得五大三粗,此刻却对娇小的岳银瓶佩服得五体投地。
“幸亏当初咱们投降得快,要不然还不得被这小娘子给割了脑袋。”看到岳银瓶熟练地收割着金人的人头,李铁牛后怕得感到脖子一阵凉刷刷。
与城中欢呼雀跃的百姓不同,张牧之的心情却是很沉重。
他毕竟是当过头领的人,多少有些见识。
从金人的规模就能看出来,绝对不是来攻城的。而金人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必然会大规模地报复宋人。
据说开封城中窝着几十万的金兵,而应天府中就算加上流民,也凑不出几十万人。
这要是金兵真的攻过来,应天府定当生灵涂炭。
回头看了看城中依然欢呼的人们,这都是跟着他一路从家乡上山当土匪,又跟着他从淮北来到了应天府的人,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却比亲人更亲。
而当金人大举进攻的时候,他们处于宋金之间的最前线,到时候会遭遇什么样的惨状,想想都会不寒而栗。
完颜宗弼领着金兵,扔下了百十具尸体之后,总算是逃回了开封府的地界。
看着宋军没有追出来,他也没有多纠结,而是径直回到了开封城内。
一路上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回头反杀宋军的二百人,而是他根本不敢耽搁时间。因为宋军的投石机打得实在是太准了。
每一波投石机的攻击,都能打到金人的骑兵阵中,虽然每次的杀伤人数很少,但是却让每个人都笼罩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完颜宗弼并不是神,他也很怕死。
这石弹说它打得准吧,却又没长眼睛,鬼知道会落到谁的头上。
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自己能在漫天的石弹中活下来。
而岳银瓶又打得很聪明,始终与完颜宗弼保持着安全距离。万一金军发起疯来,非要在野外跟宋军一决雌雄,那么岳银瓶也有把握安全脱离。
不管怎么说,开封府与应天府的第一次交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宋金之间打了这么多年,宋军中的名将逐渐凋零,仅剩的几个也被纷纷束之高阁。而金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的人才断档更加地严重。
完颜宗弼之下最能打仗的,尽然是诸如韩常一般的汉人。
可以想见,金人对这些汉人依然有些深深的戒备,不可能让他们独领一路。
于是乎完颜宗弼的地位变得非常地尴尬。
他想要回朝中争夺政治上的地位,那就需要放弃开封府的兵权。而若是非要把兵权握在手中,朝廷里的事情他又插不上话。若是他领着金军主力回国争权,更是会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中原地区拱手让给宋人。
原本完颜宗弼是想着去与应天府的张浚谈判一番,依托对赵构的施压,在应天府咬下一块肉来,挽回在秦州丢失的面子,进而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
没成想宋人不讲武德,直接对他们开炮,还追着打了一路。
虽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损失,但堂堂东亚第一军事强国的第一将领,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毛头小将领着二百人追了一百多里地,面子上总归是挂不住。
在战场上的完颜宗弼保持着冷静,没有与宋人过多地纠缠,一路损兵折将地撤退,毫不犹豫。
但是毫不犹豫,不代表他能咽下这口气。
当完颜宗弼回到开封府之后,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备战。
大规模的战争,很少有突然性,往往都是小的摩擦不断地加大,双方不停地投入力量,进而爆发了大规模的决战。
就像二战时期,官方的论调永远是德国闪击波兰引发了二战,而不是如民间常说的德国发动了二战。
引发和发动,这两者之间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完颜宗弼决定对宋人采取军事行动,逼迫宋人割地赔款,而他永远不会想到,这场战争的规模会打到什么程度。
……
金人逃了。
宋人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
之所以说“仿佛”,是因为这仗胜得有点怪异。
枕戈待旦的宋军,就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中,还没用上力气,就赢了。
可是赢得又觉得不痛快,甚至有点憋屈。
换个角度再想想,金兀术不过是领着两千骑兵,就能一路长驱直入顶到应天府城下,扔了十几具尸体就能把坐拥数十万人的应天府搅和得天翻地覆。
几十万人,就被金人的两千人吓得全部龟缩在大城小城之中不敢出门,够丢人的。
究竟是谁胜,谁负?
难说。
然而人嘴两张皮,总有那口才好的,能把任何好的坏的事情都说成一朵花儿。
到了宋人口中,这场骤然发生又忽而消失的一场军事冲突,就是一场大捷。
应天府最高军政长官张浚说是大捷,那就必须是大捷。
张浚说到做到,当即统计斩首杀伤数目,纷纷登记在册,等着大战结束之后论功行赏。
当岳银瓶回到应天府之后,一道警报声从应天府传了出来,意思是解除警戒。
一场混战从头到尾不到一天时间,并没有在应天府的空间中留下什么痕迹。
没有血流漂杵,也没有尸横遍野。
没有亲历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稀里糊涂地躲进了混凝土筑的小城里,吃了一顿中午饭,然后又稀里糊涂地回了家。家中一切物事完好如初,他们继续干着今天没干完的活儿,一切照旧。
而应天府衙之中,一众人围坐在一起,面色凝重。
张浚在外面的时候,必须要以一场大捷来鼓舞士气。而回到府衙之中,说他心中不紧张,不忧愁,都是假的。
金军数十万军队近在咫尺,其带来的心理压力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即便是如此,也没有人责怪李申之下令发射回回炮。
反观李申之自己,更是没有一丝自责的意思。他看向满面愁容的张浚,问道:“敢问张相公,朝廷来的诏书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