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流星离家出走的那一天,也是年三十。
家里冷冷清清的,找遍冰箱也只有一碗咸菜和一盆发馊的白米饭。
她睡得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大概有两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就着咸菜吃了些白米饭,打开电视机想听听响,才发现电视机坏了,屏幕上铺满了黑白雪花。
她走过去,狠狠地拍了拍那颗大脑袋,啪啪两下,电视机索性黑了脸。
见没事儿可做,许流星便收拾起衣服来,掉出一张全家福。
她捡起来,看愣了神,又生生扯出一抹笑。
就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
最难熬的是前几天,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寒风凛冽刺骨,公园人迹寥寥。
她只有薄薄的一层棉衣,一双手冻得像猪蹄,渗出丝丝血痕,她学着路旁的野狗舔了舔。
腥甜味道窜上舌尖,但这无法温暖她的冰冷僵硬的身体,更无法填满她的饥肠辘辘的肚皮。
呼吸在一点点放缓,心脏在一寸寸麻痹。
霜风裹挟着冰雨,撕裂了她的脸颊和唇瓣,温度从体内抽离,每走一步,都像漂浮在云端。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她终于倒在了公园破败的一角。
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挺好的,她愿意就此结束自己荒芜的一生。
恍惚间,她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断断续续的,直到梦到她和弟弟出去放烟花,一朵很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
火星撒下来,掉在她的眼睛里。
她分明牵着他的手,但转身看时,人却不见了,只剩下他的一只手。
然后她惊醒过来。
睁开眼睛是在医院,左手吊着盐水,右手边趴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潦草的老头。
她心想,是遇到人贩子了?
正想着,老头醒了,抬头看她。
老头是个拾荒者,但日子过得其实还算殷实。
他没有子女,自老伴去世后,便迷上了捡垃圾,这才在废弃的公园里遇到了许流星。
许流星撒谎了,离家出走变成了双亲皆故,无家可归。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老头收养了她。
拾荒老头除了爱捡垃圾,还爱喝酒,但不影响他是个好老头。
他甚至送许流星去读书。
那年,许流星正好是上高中的年龄。
母亲是个疯子,疯子的恨意肆虐,但并非无因之果。许流星初中辍学,父母管不住她,也无力管她。
重返校园,是她求生的手段。
老头需要的是一个乖乖女。
被收养的日子里,老头会给她一些零花钱。
如果想回家,她随时都能离开。
但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家?
后来,许流星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
老头给她办了个隆重的谢师宴,谢师宴后,他立下遗嘱,把全部财产留给了许流星。
也不知是立了遗嘱,老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还是许流星考上了大学将要远行。
他在那年夏天去世了。
那是个盛夏的午后,许流星出门去给老头买冰啤酒,她回来时电视机还放着《射雕英雄传》。
电风扇吱啦吱啦的响,窗外蝉鸣刺耳,老头手里还拽着一把蒲扇。
那把蒲扇裂开了两个大口,那是早就裂开了的。
窗帘没拉,客厅朝西向,阳光正好打在老头的脸上,那张脸皱纹横生,眉毛白了,胡茬也是白的。
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许流星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把阳光挡住,她第一次意识到老头已经很老了。
后来,她坐在他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帮他把那一集《射雕英雄传》看完了。
演了什么,许流星一点也想不起,她只记得有人说有鬼,然后晃出了两具白骨。
她不觉害怕,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昏暗,她起身,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邻居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姓孙。
孙太太很时髦,她身材纤细,留着卷发,定期染成黑色,尽管脸上有皱纹,但肤色偏白,整张脸也看不见一处斑,所以看起来很年轻。
她从不扎堆凑热闹,像是落入人间的仙子。
许流星本不该去敲她的门,但是她觉得如果去敲别人的门,下一分钟家里就会涌进许多人。
她们回去时,老头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坐姿,除了原本蜡黄的脸有些发白以外,看起来和睡着了没什么分别。
殡葬铺子的人很快到了,他们给老头整理了仪容,换上了崭新的殓衣,拾荒老头从未如此体面。
城市中的殡仪馆,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欢声笑语盖过了不曾停歇的哀乐,许流星守在老头身边,翻开电话本,依次给他的亲朋好友报丧。
那几天,她过得格外热闹。
他们相依为命三年多,从未有人来看望过老头,而在生命终结时,多年未见的亲朋好友终于来与他相聚。
在孙太太的帮助下,许流星处理完了老头的后事。
静下来后,再无事可做。
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常常可以好几天不吃一粒米。
录取通知书上的入学时间快到了,但她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
她不再需要扮演一个乖乖女了。
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她静悄悄的躺在床上,听钟摆每个时辰敲响一次,看天花板上的吊灯一明一灭。
那盏灯最终还是灭了。
那天已经很晚了,窗外寂静无声。
许流星嚎啕大哭起来。
她没办法承认那是她在哭,所以全然当作是中了邪。
灵魂一分为二。
一半野兽附身,一半囚徒困境。
一半疯狂嘶吼,一半绝望妥协。
一半拼命想活,一半茫然等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清醒,想起离家出走的原因,仿佛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于是她把房子卖掉了,获得了一笔钱财,毫无疑问是笔巨款。
她两手空空,奄奄一息的来到这里,带上老头一辈子的家当,沉甸甸地离开。
老头的积蓄用来办了丧事,剩下的都分给了他的亲戚。
卖房钱用来买了车,剩余的分成了两份,其中一份寄给了孙太太。
许流星把弟弟的照片打印成了海报,贴了满车,一路随心所欲,开始了她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