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医院走廊空无一人。
空调的温度在一个令人舒适的幅度内波动,墙角的一棵大到夸张的植物长势喜人,叶片宽而干净,叶脉清晰可见,一片惨白的墙染着那么一片盎然的绿,吐露着勃勃生机。
像是假的。
但的确是真的,堂堂铭德医院的贵宾特护区,不至于拿假植糊弄人。
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更让人讨厌。
叶安谨捧着碗了无温度的皮蛋瘦肉粥,在陆拙身侧,坐立难安。
也不知墙角的那棵茂盛的植物触到了陆拙哪个霉头,他就这么恶狠狠地盯着它,至少有……
二十分钟了。
“拙哥?”叶安谨心虚地开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还挺莫名其妙的。
陆拙没理他。
是,是他给的消息,说了江筱卿的游轮生日宴,可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她每年的生日,烟花秀炸得比新年晚会还震撼,整个南城的人都蜂拥到海边看热闹,全陇港就没几个人不知道。
许流星自己冲过去为七十九号挡枪,杜家十八只燕子亲眼所见。
鬼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总不至于一眼万年,看上那个跛子了?
这口锅扣在他头上,也太不公平了吧!
叶安谨胡思乱想着,眉头凝成一个委屈的形状。
陆拙唇瓣动了动:“四百三十四片叶子。”声音低沉,裹着很浓的倦意。
叶安谨:“……”
他这种从小到大,带资升学的矜贵公子哥,完全无法理解陆拙这种被放养着长大的豪门独生子的脑回路。
半晌,叶安谨弱弱地说:“嫂子她……”
“嫂你妈!”陆拙快速又冷漠地打断他,目光还停在那盆绿植上。
“许……小姐?”叶安谨试探着开口,见陆拙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
长达十小时的急救手术后,人已在icu躺了三个月。
子弹只是划破头皮,但距离太近,强大的冲击波造成了广泛而严重的脑损伤,三周的高危监控,颅内压已趋于正常,但许流星至今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陶院长给过一个期限,三个月。
并没有具体的科学论证这个期限的可信性,但大部分实例都证实了其合理性。
三个月,人再不醒,医学上就会考虑判定患者进入植物生存状态。
“拙哥,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做不做他陆家的媳妇,他都得守她一辈子了。
玩过头了,终于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不是?
陆拙惨笑一声,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指向那盆绿植,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把那东西搬出去扔了。”
叶安谨一脸懵:“……”为什么?
“碍眼。”陆拙像是在解答他的疑惑。
叶安谨没立刻行动,只是把手中捧着的粥递过去:“拙哥,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陆拙垂眸瞄了一眼,他的确饿得头晕眼花,数那么些叶片数了三遍才数清楚,但又实在没胃口。
叶安谨在脑中疯狂搜索措辞企图安慰他:“拙哥,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许小姐真和杜家有什么关系,她醒不过来,他们也该去算江孟言和七十九的账,怎么都怨不到你头上!”
但实在是显得他整个人很蠢。
还不如不说话。
陆拙脸一黑,幽幽地瞟他一眼,叶安谨乖乖闭上了那两瓣想要继续乱翻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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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院长办公室内。
陶治戌还穿着白大褂,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坐姿板正,表情严肃,手边的茶杯还翻腾着清爽的香气,一片片嫩绿色的毛尖沉在杯底,他推了推无框眼镜,两指摁在眼皮上,又驱散了些疲惫。
办公桌上,许流星刚出结果的检查报告已被他翻看了不下十遍。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目光挪至沙发一角。
男人脱了外套,只穿了件深灰色的羊绒毛衣,袖子随意地往上撩了几寸,露着手腕上分明的经络。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人瘦了一大圈。
“小骆。”陶治戌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轻声道,“凌晨一点了,回去休息吧!”
许骆放下手中那份复制出来的报告,眉头紧锁着,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但并不是因为疲惫,恰好相反,他特别精神。
“数值都趋于平稳了,怎么人还不醒?”他嘀咕着,语气中透着无意隐藏的心烦意乱。
陶治戌笑笑,平和地回答他:“你也知道,人体本身就挺复杂的,这个问题说起来就更复杂了。”这种话题真要聊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许骆轻轻吐出一口气,站起身,从身侧的衣架上取回自己的大衣,一边穿,一边说:“陶叔叔,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你这是哪里话?”陶治戌也站起身,打算送送他,“我和你爸一起长大,那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许骆回应他一个极为礼貌但也十分疏远的笑。
一句话憋了近三个月,陶治戌在这一刻终于是忍不住了:“小骆,你……怎么会认识许小姐的?”
“流浪的时候。”许骆答得爽利,事到如今,他终于愿意承认自己那几年的荒唐了。
什么背包客,什么寻找生而为人的意义,不过是他逃避现实的借口罢了。
陶治戌沉默着,像在思考着什么。
“萍水相逢而已。”许骆又补充了一句,脚步已行至门口。
陶治戌笑而不语,跟着他一起出了门。
顶楼是医院高层的办公室,除此之外,还设有几个保密级的实验室,放有极为贵重的实验设备,电梯设有指纹和密码两道锁,一般人上不了顶楼。
所以,很安静,凌晨一点,一个人也没有。
走廊尽头的落地玻璃,映着北城一隅,高楼林立,灯光阑珊。
陶治戌挑着话说:“那陆家的独生子看着不着调,这三个月守着许小姐寸步不离,倒是真上心了。”
闻言,许骆俊秀的眉毛皱了皱,一言不发地摁亮了电梯键。
陶治戌满意地笑了笑。
许流星被送进icu不到三天,人就急冲冲赶过来了,这孩子从小心气就高,对他们这些长辈也一向爱答不理,没见他为着什么事儿低声下气求过人,偏偏这次莫名其妙地找了过来,不到三个月,为了看一眼许流星的人和她的检查报告,找尽各种借口。
这份心思,可不像萍水相逢,这是满心满眼都在她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