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流星在陆家没皮没脸地住着,身体情况渐渐稳定,肩膀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
陆拙当起了缩头乌龟,几乎没露过面,直到一个月后,才终于替她约好了和许宁的见面。
正巧撞上七九去替她还愿,他没法买机票,只能开车去,来回至少要耽误一个星期。
许宁态度很强硬,半刻不肯推迟,她好像根本不信顾桉的存在,又或者说是,她根本不信许流星。
许流星完全可以理解,她默默准备好那两份亲缘鉴定报告,以及为恢复顾桉身份准备的需要许宁签字证明的资料,便兴高采烈地去赴约了。
她们约在星曜大厦的顶楼咖啡厅。
多年未见,许流星既兴奋期待,又紧张忐忑,她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但许宁比她更早。
小包间靠窗,可以俯瞰半壁城市风光。
许宁的温婉优雅一如当年,一袭胜雪白衣,青丝随意挽成花,静静端坐。
但直到许流星走到她的对面,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妈”,她也没看她一眼,视线仍被窗外之景吸引着,平淡的表情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复杂情绪。
她没说话,许流星竟连坐也不敢坐。
又耐心地等了会儿,许宁终于稍稍侧回目光,却仍是没有看她。
“点个喝的?”她冷淡开口,随即抬手扔来一本菜单,或许是桌子太滑,夹着菜单的板子一下子砸在许流星的腹部。
她小心坐下,腾出手来偷偷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默默收下许宁的怨气。
星曜大厦曾是叶家的江山,顶楼是董事长的办公室,许宁一定不止一次在同样的位置,看着同样的风景,却是以一个与如今截然不同的身份。
市长之女,首富之妻,她曾是怎样高贵耀眼的存在?
许流星看了眼她面前空荡荡的桌面,点好了一杯热可可,便将菜单轻轻推过去:“您要喝点什么?”
许宁完全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许流星只能缩回手,招来服务员,自作主张替她要了杯热牛奶,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我去看过顾叔叔了,他瘦了,但精神状态还不错……小茴还好吗?”
许宁像是没听见。
许流星垂眸,抿了抿唇,然后从包里拿出那叠整理妥帖的文件,继续说:“我找到小桉了,是真的,这是我和他的……”
“给我钱!”许宁一句话,生硬地打断了她。
许流星愣了下,瞳孔放空,茫然道:“钱?您……您要多少?”
“陆拙给我五百万,我给你打个折,二百五如何?”许宁终于看向她。
她那种极度厌恶的表情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明明是好修养的世家子弟,为何偏偏对她极尽刻薄?
许流星的指尖僵在那份刚被翻开的亲缘鉴定报告上,结论的红批像是沾了血,溢出丝丝腥咸味道。
然而她并没有疑惑太久,许宁很快就颇好心地给了她答案。
“许罪,你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吧,直到如今,都还相信自己真是小桉的姐姐?”
“不好意思,我生不出你这么恶心的东西。”
许流星缓慢地将停在报告上已经彻底僵住的手指挪开,藏回了桌下,她每呼吸一次,就感觉心口疼了一点。
但许宁才不管她有没有办法呼吸,心口疼不疼,语气冰冷又残忍,字字锥心。
“你身边现在不是有很多厉害角色吗?”
“杜家两个男人为你妈要死要活,你倒是比她更会爬床!”
“居然连残废都不放过!”
许流星指尖不停抠着手背,她意识不到自己的指甲是前所未有的尖锐,更意识不到血腥味并非来自报告上的朱批。
尽管如此,她仍是冷静地维持着那份虚伪至极的修养和礼貌:“您说我什么都可以,小九他是小桉,您不能……”
“小桉?”许宁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小桉死在了赵家寨子,早已成了一堆枯骨。”
“你拿谁来糊弄我,都不该拿那么一个脏东西来。”
“我对你坏,可小桉对你好不是假的,他都死了,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活着?”
许流星张着嘴,说不出话,眼前甚至不再有完整的画面,只能静静聆听许宁单方面的残忍输出。
“你背后那些人,拿小茴要挟我。”
“论及卑劣,你更甚于她。”
“许罪,想威胁我?等下辈子!”
许流星大脑一片空白,她想过无数种可能。
作为杜家长子的季迟舟背叛了许宁,或许是为了争夺财富,或许是为了女人。
或者季迟舟道貌岸然欺骗了许宁,害她被叶靖休弃,名誉扫地,不得已匿名远走。
或者其实根本就是一场豪门之战,而许宁只是权欲斗争下可怜的牺牲品。
无论哪一种,都足够让许流星相信她,原谅她,弥补她。
她唯独没想过,自己竟然不是她的女儿。
她感觉自己被彻底撕碎了。
破碎的肉体残渣是没有思考能力的,暂未停歇的脉搏旋律只是生命消逝前的最后一场悲鸣,它们没有垂死挣扎的余地。
热牛奶和热可可被送来时,许宁已经离开了。
尽管大脑已经空白,情绪已经麻木,但许流星的阅读理解能力还是很好,或许也得益于许宁不肯与她多说一句废话。
突然知悉残酷真相,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如死的寂静一直蔓延,耳边细细密密的谈话声都朦胧成一团听不真切的杂音,她独自坐在窗边,视线飘忽于脚下的一片辉煌。
这个城市陌生得可怕,残忍得可怕,是希望的开始,也是命运的终结。
她端起热可可,小抿一口,浓重的甜味裹挟舌尖,侵袭进喉,还未及下咽,便从胃里翻涌出一滚难捱的腻,许流星迅速起身,仓皇失措地跑进卫生间。
砸进去的鲜血像一朵朵空气云,迅速升腾到表层开出一片丝状的花,一阵呕吐后,马桶里沉淀出触目惊心的火,是要把她焚烧成灰的烈。
许流星虚弱地笑了笑,扶着墙站起来,拨动抽水马桶,把一切狼狈痕迹归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