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今章没让人陪着自己，而是独自一人朝不远处的小山丘走去。
    “小燕子，穿花衣——”
    “小燕鸡，穿花衣——”
    一个教的认真，一个学的认真，直到脚步声刻意的在身边响起。
    孟今辰的声音戛然而止，胡子拉碴的脸转过去，从脚上的鞋子一点点的朝上看去。
    孟今章却没看他，在看远处成群结队的羊群。
    洗洗眼睛。
    他没办法直视面前这个邋遢的如同四十多岁一样人。
    不知道这个弟弟能不能不认。
    “三哥！”
    孟今辰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他三哥，但如今不是了。
    他跟孟家断绝了关系，他再也不是那个家里的人了。
    “爸让我来接你回去。”
    孟今辰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脚趾头：“回去？回哪去？”
    他跟陆云英离了婚，不管陆家有没有平反，其实都牵扯不到他了，他早就不再住羊圈了，他搬到农场里面曾经他亲自设计后来修建起来的大院子里。
    书记说给他换个活，他拒绝了。
    放羊放久了，他就是个放羊的了。这辈子除了放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了。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那些壮志豪情，不过短短的几年，被磋磨的一干二净。
    孟今章在他边上坐下来：“不回去，打算在这放一辈子的羊？”
    孟今辰身边的那个孩子好奇的看着他.
    孟今章道：“你在这放一辈子的羊，等你老了放不了了你儿子接着放，你儿子以后再传给你孙子，然后成为养羊世家？这样想想也行啊！但是孟今辰，你别忘了，你好歹也是上过大学的人，学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到这边来放羊？你也别忘了，你身上留着谁的血，是谁的种！他们已经快七十的人了，辛苦了快一辈子了。
    你以为是你写几行字，这些就能全部撇清彻底断了的？你别忘了你往报纸上写那玩意那也是家里给你的，一般人还真的写不了！
    本来我是没有时间来的，有我也不想来，这条路几年前我已经走过一趟了。但是我不来总不能让爸亲自来，因为你，孟今辰你还不配！”
    孟今辰突然站起来，原本笔直的腰板这会儿变得微微佝偻：“是，我是不配。我不配，我不配！”
    说着笑着然后也哭着，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就癫狂了。
    “我不配，我不配！”
    孟今章静静的看着他。
    边上的孩子也看着他。
    不哭不闹，像是个，傻子！
    孟今章在那站了半天，随后一脚就踹了过去。
    孟今辰哪里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就算是想到，孟今章想揍他他也躲不开。
    一脚就被踹翻在地上，随后又被抓住衣领揪起来重重的挨了一拳：“疯够了吗？清醒了吗？”
    随后又是一拳。
    即便收了力道，依旧打的孟今辰嘴角溢血。
    那个小孩总算是有了动静，嘴巴瘪了好几下才哭出声。
    不过，比起孟今辰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小家伙的那点哭声真的不算什么。
    孟今章松开他，把他丢在地上等着他哭够。
    他曾经是怀着一腔热血的来了这个地方的，想用自己的所学在这片广阔但是荒芜贫瘠的土地上创造出奇迹。
    在大院里也好，在学校里也好，还是来这边支援也好，他总是那么的耀眼夺目出类拔萃。
    直到陆云英的到来。
    初见，他就踏进了一条不归路却不自知。
    孟今章当初在基地遇到陆云星能一眼看透一语道破陆家的目的，那是因为他掌握了看透了局势。
    而孟今辰虽然聪慧，却不过是个被宠着长大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陆云英跟陆云星的情况不一样，是真的被下放，是真的在被改造。
    十指不沾泥的大小姐住在羊圈里，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整个人没多久便被磋磨的不成样子。
    挂牌检讨的时候被孟今辰发现的。
    “我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她被人指指点点，被人扔菜叶子，被人一桶水浇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的地方，看着押着她往羊圈走的人占她便宜她连喊都不敢大声，只能缩在在那哆嗦着小声的哭。我就觉得，我应该帮她，即便以前我们不认识，我也应该力所能及的帮她做点什么。
    三哥，我看不懂人心，也看不懂这个世道，我分不清楚哪些是好人哪些是恶人。
    如果他们真的做错了事情，该劳改的劳改，该枪毙的枪毙，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就那样，两个人偷偷摸摸的私底下来往了近一年时间，孟今辰对她的印象很不错。因为她从来不抱怨，只尽力的去做那些分配给她其实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问过她，她说因为她姓陆。享受了好的，便的承担起不好的。没有任何抱怨的资格。”
    就是这话悄无声息的触动了孟今辰。
    他喜欢上了陆云英。
    但是这一切如同黄粱一梦，来的快散的也快。
    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跟对方发生了关系被人堵个正着之后他就意识到了。
    “可我那会儿没想到她会算计我。我只想着既然走到这一步，那我该负责。”
    我找不到当时跟我一起喝酒的人，我也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推卸责任弃她不顾。”
    所以，他甘愿接受惩罚，并且迅速写了断绝文书。
    比起家里人的安危，他受点罪算什么？
    是他做错了事情，他不是孩子了，做错了事情就得受到惩罚，这是他该承受的。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知道他跟家里断绝关系的时候陆云英那癫狂的眼神。
    她不喜欢他，不过是想借着他企图摆脱被改造的困境。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用身体换来的是孟今辰跟家里断绝关系这样的结果。
    没有孟家，没有孟先念，孟今辰是个什么东西？
    “我就是个笑话，三哥，我就是个笑话。我以为的感情，我以为的担当，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他在大好年华，因为遇到了错的人，一步错步步错。
    后来孩子生下来了，陆云英似乎认命了，但是孟今辰知道她心里或许还在幻想，幻想着首都那边的孟家不可能就这么狠心真的舍弃了孟今辰。可没等来孟家的任何消息，先等来了陆家平反的消息。
    离婚是孟今辰提出来的，却不过是顺了她的意思。
    她站在那一身依旧破破烂烂，但是那趾高气昂的样子与当年的陆云星如出一辙，而当初大会上那个瑟瑟发抖唯唯诺诺的女孩，不过是孟今辰自以为是的错觉。
    他从来都不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