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月亮陡然升起,为这个颓然的世界抹上一道晦暗的色泽。凭栏可见麦积山,落于海面,置于天光之下。坚固的麦芒状山峰根根挺立,如同刀剑一般矗立在世界彼岸。而它近处的大海,正在汹涌澎湃,波涛起伏。白色的泡沫不断撞击着它的躯干,仿佛要致其于死地一般,又或者,大海是想在它身上撞出一条可以奔流的道路。但不管怎样,世界的规则不会因为它的拼命而做出改变,它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就像我一样。
阿德苦涩地想。柏妮丝能嫁给我,甚至比大海突然灌入天照岛还要荒诞。
迪伦正在通信室内编写行为预测分析程序,阿德则在甲板上等他。两个小时前,会议刚刚结束。斯雷和斯隆下去保卫大人了。如今的船上,再次剩下他和迪伦两个。
时间漫长,夜色宁静,看着眼前的景致,阿德又情不自禁地想念起了柏妮丝。思绪是根本无法控制的,就算他再怎么警告自己,她的一颦一笑还是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城堡中,树荫下,草地上,花卉旁,满满的都是关于她的回忆。她笑了,她哭了,她生气了,他都能清晰地记起每一件事。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而且比阳光都要温暖。他还很怕她哭,她一哭,他就会不知所措。
记得有一次,她被她妈妈训哭了,她独自跑到城堡中躲了起来。他找到了她。当时的她已经哭成泪人,身上还沾满了来自秋天的杂草。头发上也有。她看见他之后哭得更加厉害。她说她妈妈不要她了,她说她要成为孤儿了——就因为她推了费赛尔一把。他安慰她,他哄劝她,他陪她坐在那个水池边,为她擦掉伤心的眼泪。但她的泪水就像面前的喷泉一般,永不干涸,而且还越来越厉害。他比她都难过,他都恨不得替她承受这份痛苦。
后来,大人们找过来,她母亲又气又急,扬手便要打她。她被吓成一团。他拦在了她面前。他张开双臂,仰着头,勇敢又坚定地直视起她母亲的脸。
那天,他被打了一巴掌。他被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泪光闪闪。不过不是艾琳娜夫人动的手,而是个又高又大又胖又恐惧的黑色人影动的手。那个人的脸被阳光遮挡,他始终记不起他的样子。而且一旦想起这段往事,他的头便会莫名其妙地疼;眼前的事物也像突然被掀翻了似的,一个劲地向内旋转。刺痛感袭来,麦积山旋转了,大海旋转了,就连天空的那半面月亮,也出现了扭曲的痕迹。
阿德摇摇头,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转头看向运河西岸的废城。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似乎有很多人,很多事,他都记不起来了。那些记忆就像被凭空抹除了一般。他记得有这件事,有这个人,但具体是什么事、什么人,他又无法说清。
忽然呆滞。他也忽然害怕起来——以后,我不会把柏妮丝也给忘了吧?
失落与悲伤从心头涌出,并顺着他的血液,流满了全身。
就算不忘,又能怎样?她迟早会嫁人的……而她的新郎,永远不会是我……
他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文章,里面说:回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我们的选择性遗忘。或许当初的事实并没有那样美丽,只是我们刻意保留了美好的部分而已。
或许我就是这样吧……我之所以记不起那些人、那些事,是因为我选择了遗忘……
算了,别想这个了,还是做点别的吧。转移下注意力。
他掏出掌机,玩起了迷宫游戏。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挑战:在一命不丢的情况下,走完全程。
运河上传来咸湿的海风,温柔而舒适。他凭栏而靠,进入迷宫中的世界。
开局很顺利,三个宝箱都未落空,唯一的镇守怪物,也是最简单的史莱姆。屏幕上的小人继续向前,直到遇见一处三岔路口。他面临如下选择:强大的怪物、拥有宝具的宝箱、只能依靠火把探路的晦暗空间。宝箱是最优解,它还很有可能为他提供出终极武器,但概率也是最低的。玩了这么多次,他在这个进度,只得到过三次宝箱。
他不得不慎重,因为这次他选择的是不丢命挑战,选择错误,他的这次挑战就将面临前功尽弃的风险。他不喜欢游戏内的人生也由不得自己掌控。所以他仔细观察起三条道路上的指示牌——他要用他以往的经验,判断出最正确的答案。
是花卉,幽魂和停止标识。花卉选都不用选,因为这个游戏的作者恶意满满,他就喜欢用美好的东西制造迷幻。那就只剩下二选一了。幽魂或者停止标识。根据以往的经验可以得出,幽魂是有强大怪物的标记——幽魂的样子越狰狞,里面的怪物越强大。
那就只能是最后那个了。他操控小人,向停止标识走去。但刚刚抵达路口,他便停下了。因为他发现那个幽魂,同以往的幽魂不太一样——它有点怯懦的样子,而且好像还在瑟瑟发抖。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幽魂。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它为什么会害怕?它不会害怕玩家,也不会害怕环境……它唯一有可能害怕的,就是它面前那条路深处的东西……是对敌宝具!宝箱在这里!
他按住方向键,调转了方向。他操控小人来到幽魂前,深吸一口气,按下前进键。屏幕变成‘读取’的状态。
“耶,大功告成!”随着舱门开启的动静响起,迪伦那略显兴奋的大叫声传来。
阿德抬起头,看到刚从通信室里走出来的迪伦。
“哈哈,模型构建完毕,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说,“阿德,走,回去睡觉。我完工了,只要再输入相关的数据,我的预测分析程序,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哇,这么快吗?
“你不是说,最起码要到后半夜才能做完吗?”
“是我想复杂了,”迪伦走过来,“他们只有一条船,而且这艘船,也不可能是来自岛外的船只。他们如果还留在天照岛域内,那就只能按照旧航线行走。旧航线都是固定的,也没有增加新的路线。所以,我只要从旧航线图下手就可以了。”
阿德虽然不太明白这些,但还是点了点头。
行,回去睡觉。他舒了口气,准备把游戏进度保存。可这时,悲凉的音乐声却突然响起——是游戏失败的声音。他连忙看了过去——
屏幕上,他所操控的小人已被大嘴兽吞食,整个画面陷入灰白,上面还写着这样几行血红的文字:你死了。虚虚假假,假假真真,你被大嘴兽骗了。大嘴兽说:我最喜欢你这种自作聪明的白痴了。嗯,肉质鲜嫩,嗯,真好吃。
阿德不禁皱起眉。我不是被大嘴兽骗了,而是被你个无良作者骗了……哪有这样做的?搞得我心情都不好了……
“还玩这个呢?”迪伦瞥了一眼掌机道,“还是换一个吧。这作者肯定是个以虐待玩家为乐的施虐狂。”
阿德关掉掌机,将其放回口袋,“别的都是流程化的,背板就能过,没什么挑战。就这个,算是个有难度的游戏。”
“那也不能不让人通关吧?游戏是用来娱乐的,又不是用来受罪的。要不然花钱买它做什么?”
阿德不说话了。因为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想:我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绞尽脑汁地走这个迷宫呢?说实话,这个游戏并不好玩……它给我带来的不甘与痛苦远超于它给我带来的虚荣和满足……那我为什么还要玩它呢?难道我是个天生的受虐狂不成?但游戏失败了,我还是会难受的……
二人来到舷梯旁,开始依次下落。迪伦首先下船,阿德则在甲板上等待。
冰冷的月光照射过来,就像一层薄薄的霜。
远方,一栋楼之上,突然冒出一阵虚幻的烟雾。斜斜的,直直的,好像还有隐隐的闪光传出。阿德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他揉揉眼睛,心想:估计是玩游戏玩的……以后还是少玩吧,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