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叶薇情便叫李壁起床。
春寒料峭,衣物单薄,李壁出的屋子,不免打了个冷战。
倒是叶薇情主动抱了他一下,以自身体温让他觉得暖和不少:“王爷可以考虑学些武功,身具内功的话便不大惧怕这寻常冷热了。”
“嗯,以后有机会吧。”李壁心不在焉道。
然后,二人跟着队伍去山上的溪流挑水。
阳光逐渐照到山间,李壁发现,这些挑水的农夫其实就是叛军的士兵。
他们战时为兵,闲时屯田,以战略的眼光看倒的确是个好办法。
可仔细想来这些叛军原本大概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若非二哥造孽,谁又愿意造反呢?
两桶水比李壁想象中要沉重不少,他不事生产,勉强挑起来后两腿不自觉打晃。
山路崎岖难行,忽上忽下,挑着水体力消耗得比平地要快上数倍。
李壁很快便支撑不住,可见另一头叶微情轻而易举地挑着六桶水健步如飞。
心想自己一个男人,此刻却也不能轻易示弱。他咬牙坚持,终于将那两桶水挑到了梯田旁,却见每桶水中已只剩下半桶。
将水倒入蓄水池中,卸下重担的李壁瘫坐在地上喘气。
可他抬眼望去,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地上,其他人立即又投入田中去做其他工作。更要命的是,其中还有不少十来岁的孩子。
他挣扎着起身,却骤然觉得眼冒金星,脑袋沉重腹中饥饿。
想起身上还有半个窝头,他便想去刚才的蓄水池洗个手,却发现刚才还算清澈的池子已被打水之人搅得浑浊不堪。
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是泥土和灰尘。
他实在不想把这些东西也吃下肚,可周围的人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
他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自己敞开衣襟,直接用嘴叼出怀里的半个窝头。
窝头干涩坚硬,又无稀粥搭配。好不容易艰难吃下肚,却觉这窝头如泥牛入海,半分也不顶饱。
但他向来要强,想到自己皇族贵胄的身份,岂能让这些庶民看不起?
他顶着疲惫和饥饿卷起裤管下地插秧。
李壁一脚踏进那泥水之中很快便后悔,这种糟糕的体验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
他强忍着恶心与不适,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插下秧苗,却不得其法,不一会便东倒西歪。
显然,太学院的农桑书籍里并没有讲到这么具体的操作。
他想要问人,却始终不好意思开口。
倒是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实在看不下去了,快走几步来到李壁身边:“新来的,你是谁家的小少爷?没干过活?”
那少年操着浓重的如冠道口音,李壁仔细分辨了一番才知道那少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太熟悉。”李壁不想让对方看轻,于是给了个半真半假的回答。
“啧”那少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些秧苗都是后方送来的,珍贵得很。似你这般糟践,咱们可全都要饿肚子。”
他嘴上虽在抱怨,却把刚才李壁插下的秧苗重新扶正,然后培土加固,他演示一番然后道:“喏,看到没有?要这样才不会倒。”
李壁身为皇子,从小便在迎合奉承之中长大,他的老师要么是当代大儒,要么是奇人异士。
可万万没想到如今在这小小的梯田之中,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都可以当自己的老师。
他心中虽然不忿,但也无话可说,按照那少年演示的样子继续劳作起来。
就在他觉得自己掌握了诀窍,逐渐得心应手起来时,小腿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抬腿一看,却见一只从未见过的蠕虫吸附在自己的腿上。
李壁大惊,正要将它捏起,却听旁边的少年叫唤道:“别动!你要是拽它,它那半截都会烂在你腿里。”
李壁被这描述吓了一跳,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
那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弯下身来,对着那蠕虫附近的小腿部位拍了几下,那蠕虫竟自己掉了下来。
少年将他捏在手中道:“这东西叫蚂蟥,小少爷没见过吧。”
李壁心想这少年总算是给自己解了围,便道:“多谢。”
那少年瞟了他一眼:“不必谢,一会儿放锅里煮了,还可以加个餐。分你一半,如何?”
李壁哪里敢吃这来历不明的虫子,忙推辞道:“不必不必,你独自享用就好。”
此时,他注意到少年的手腕上系着条红绳,后者看到他的目光,便解释道:“这是我娘给我的,咱们穷人家戴不起镯子,带条红绳便当趋吉避凶了。”
在这少年看来,李壁大概是出身家道中落的富贵人家,逼不得已这才投了军。
“那不知令堂现在……”看少年眼神复杂,李壁不由自主地多问一句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娘现在如何,也在咱们军中吗?”
“去年饿死了,她把家里最后一点吃的让给了我。本来我也活不成,幸亏叶姐姐他们路过。”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母亲饿死这种遭遇不值得苦大仇深地讲述。
在这里,身边有亲人被饿死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少年展颜一笑:“你看,我侥幸活下来了,说明这红绳还是有用的吧。”
李壁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有用的不是红绳而是母爱。
一天干下来,李壁腰酸背痛。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和这些目不识丁的庶民不同,是有大智慧大能耐的,把自己的才能浪费在这种简单重复的农活上岂非屈才?
于是,他围着梯田绕一圈,想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改造一下这田垄的结构。
可在书上看是一回事,实际应用又是另一回事。
实际在田里考察一番,李壁才知道户部颁发的那些条文过于想当然了。
现场的情况千奇百怪,耕作方法也不能一概而论,某些水利结构根本无法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推广下去。
而且自己读到的样例全都是平整而肥沃的土地,在这些庶民眼中那是不折不扣的良田。
为了争夺这些田地,双方甚至会拳脚相加。
可良田毕竟是少数,天下大部分人想要养活自己,都得在穷山恶水之中讨得生机。
面对眼前的情形,李壁虽无能为力,但也不由得思绪万千。
这些百姓生活的真实情形,是在庙堂之上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