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赤忆瞧着她,瞧着自己高傲一生突然卑微乞求自己的母亲。
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尤其是那举着茶水的杯子,硬生生被他颤抖的手捏碎。
虽然他从来没提过,甚至强迫自己不去想过,但他内心其实比谁都清楚,或许传闻中的那件宫中丑事是真的。
一时,复杂情绪的他竟有一刻为在边疆拼死拼活的那人心生不平。
苦笑,释然。
他点头:“好!”
她宽衣洗漱,华贵且精致。似便这宫中的主人,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出那扇门。
有侍卫瞧见想说圣上的命令之类的,却被水赤忆一个眼神吓得后退几步,低头默许。
都说太子殿下优柔寡断,可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又能优柔寡断到哪儿去?且不说宫中的那件传闻,有那般优秀的父皇在上面,他不点头他便永远是太子,不管他再优秀,再与世交好。就连得知父皇退位的消息,也是在一年前他进宫吃了一顿家宴。
是的,家宴。
很普通的饭菜,只有他与他二人。
若再多说点什么,那便还有一只叼着木枝在菜园子里铺窝的火凤凰。
一餐无言,父皇说:“昨日,我让子郁那孩子来找过我。”
“儿臣知晓。”
“还有三人,或许你也知晓是哪三人。他们都是我作为你父皇这些年唯一能留给你的了。”
他抬头,不解。然后便听到了那句他等待了许多年的话。
“再过一年,等水将军大胜而归后,你便登基吧。”
心中百般滋味与念头,最后只能压抑着,然后红着眼语气拼了命般努力平静道:“为何……要等……他……”
水中月望着他没有言语,他却渐渐奔溃,然后瘫坐。
“父皇,你不该掀开那层伤疤的!”
“可他真真切切的存在,你迟早要面对。”
“可我不想面对!!”
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对水中月大喊。
嘶哑,悲伤。
自己又敬又怕的父皇,为何不上自己真正的父皇?
似知晓他的心思,水中月起身,瞧着雨蒙蒙的天空叹道:“龙岩国能有现在这般太平盛世,至少有一半都是他的功绩!”
说着,他回头,慎重的直视那还在奔溃的眼睛。一字一句,真正的掀开水赤忆认为的伤疤。
“你父亲是这个国家的英雄,更应该是你的英雄!他为了你背负了一切刀枪剑雨,你这伤在掌心的一点儿伤疤怎有资格去抱怨,去否定!!!”
他跨步走来,高大魁梧,居高了一生的皇威压得水赤忆下意识害怕的闭上眼睛。然后……好半响他才愕然的睁眼,瞧着那慈祥爱意的脸,还有轻轻拍打在自己头上的手掌。
“父皇……”
这或许将是这个两面心思折磨长大的少年郎最后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痛哭流涕。
他明知水中月真心待他,可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他还是难免生了心魔与猜忌。
难道真的因为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所以一直不肯让我与母妃的娘家人与那些大臣私往?就是在犹豫要不要把皇位传给我吗?
父皇是不是从未爱过我?把我留在身边只是在报复母妃?然后用来挟持……那人为他拼杀江山?
……
这些年来他一直一边否定一边猜忌的活着,渐渐的哪怕故作少年心性在水中月面前与凤凰玩闹,也始终觉得后背有双眼睛看着他,让他很不自在。偏偏又要强迫自己按时过来,试探着圣意。
他似一个表演者,水中月一眼瞧来他便心虚的不再对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那只态度倨傲,但也会让他亲近的凤凰也不知在何时会静静的瞧着他的眼睛。这让他更加不自在,似心中的那些纠结都要被看了出来。
如今,一切都被自己最不该猜忌却又实实在在一直猜忌的父皇把一些摆上了明面。尤其是那句:“你也长大了,登基之后我为你安排的那些你若有猜忌,可以不用。但愿你凡事留一线,至于这江山能守住多少年,原谅我我从这牢中跳出来,然后把你推了进去……”
宽大且温柔的手掌收了回去,水赤忆止不住的眼泪停歇了几息。然后瞧着那转身走向院中的背影,更多的眼泪犹如泉涌。
什么眼线,什么一直不肯退位,不过是他觉得这里是一座牢。既他一直想护着的那个孩子执意要跳进去,那便只能让他从今以后做那风雨吹打不倒的磐石永生孤立着了……
水中月走到院中抱起凤凰,凤凰歪着头瞧着泣不成声的水赤忆,然后乖巧的在他怀中磨蹭着……
这一年,水中月开始退出政治权心,渐渐让水赤忆出面。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意,那些想巴结太子却不敢太过巴结的一拥而上一一拜访。
有一天,劳累的水赤忆在深夜里揉着眉头休息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是守在外面的岑子郁。
他默不作声的放下茶点,然后又默不作声的退下。
水赤忆一时恍惚,想着儿少时自己去拜见父皇也是这般模样,岑永将军守着,父皇劳累着。谁也不敢劝,谁也不能劝。因为这太平盛世,需要一个主权者做一次又一次的决定。
如今母妃跪求他,他也如这一年来做了自己习以为常的一件事。
一个‘好’字,是他第一次否定了自己父皇的圣意。
他将是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所有子民的皇,他有权利决定一切。
他亲自为母妃梳发,瞧着母妃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絮絮叨叨的讲着以前的事。
她和那人青梅竹马,她第一次见到他便被按上了他未来皇后的身份。他年幼尚小,却拉开了大人也很难拉开的弓箭。他饱读诗书,得一切圣意。他有个师傅,是龙岩国第一高手。他十六岁那年被送往了磐安国当质子,于是她一有时间便会穿戴整齐的站在最高处眺望……
说到这里,她瞧着铜镜里倒映的自己。
容颜犹在,却难掩眼角的皱纹与发间的白丝。
似瞧出了她的担忧,水赤忆放下木梳轻柔安慰:“母妃,没事的。父皇他……也老了……”